出乎馮鈴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男子果真昏迷,如假包換。
黑馬的急躁顯而易見,馮鈴抬頭,不由得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棋藤……”
“別怕,我是來救你家主人的,”蕭棋藤試探著往前伸手,“乖啊,別怕。”
黑馬“咴咴”兩聲,隨后便后退了幾步,竟像是特意給蕭棋藤讓出了救人的位置。
馮鈴見狀,松了口氣:“這馬兒倒是有靈性,知道你在救人不是害人。”
“嗯,”蕭棋藤口中答著,動作不停,“有時候動物比人單純善良得多。”
馮鈴看一眼在醫箱中尋找藥丸的蕭棋藤:“怎么突然起了救他的心思?熟悉的人?”
“……除了你,我哪里還有能熟悉的人?”蕭棋藤將藥丸嘗試放進男子緊緊閉著的嘴里,卻失敗。她嘆息一聲,轉頭:“你就這么看著不打算來幫忙?他應當出身忻州蘇家,在蘇家地位肯定不低,救了他或許能讓蘇家欠我一份人情。”
“忻州蘇家?!”馮鈴錯愕,她走到蕭棋藤跟前蹲下,仔細辨認男子的臉。“是個小輩,我沒見過。不過忻州蘇家的人不好好待在忻州,跑來汴京做什么?地頭蛇可攪和不動汴京的水。”
“大概也是聽到皇帝準備冊立三皇子為太子的消息吧,”蕭棋藤示意馮鈴抬高男子的下巴,自己伸手去掰他的嘴。“若不是我認得他身上那塊兒木雕,我才不會把回春丹給他用,這回春丹是我準備送給周國公一家的見面禮。”
交談間,蕭棋藤總算把散發著清香的藥丸塞進了男子口中。藥丸雖大,但入口即溶,藥性也隨之進入五臟六腑起作用。蕭棋藤和馮鈴合力將男子拖到樹前讓他倚靠著大樹,等他醒來。
“你安心了是不是?”
蕭棋藤招了招手,黑馬便朝她跑來,馬蹄“噠噠”,步子邁的小小的穩穩的。
“呦!這馬果真有靈性,看它走過來的樣子,像是怕嚇到你!”馮鈴樂呵呵地伸手也摸了一把黑馬油光水亮的毛發:“這馬應當是被人從小好吃好喝的養起來的,胸膛勻稱,背腰寬而平直,眼眸光亮,且看它鼻子,鼻大則肺大,這是匹耐跑耐奔的好馬!”
“像忻州蘇家養得出來的馬?”
馮鈴神情篤定:“即便不是蘇家的人,能養得起這樣品種好馬的人家里也必定非富即貴。”
那就行了,總算藥丸沒白費。
到底沒辜負“制藥大師”的美譽,不到一炷香,男子已經悠悠轉醒。
“醒了?”馮鈴正提了一壺剛燒好的水準備泡茶,見已經睜開眼,但身體還虛弱著的男子默不作聲的暗自打量四周,忍不住感嘆這人“是個謹慎的”。“雖不清楚你遇到了何事,但你這條命算是我家小姐給救下的,這份恩情,還請公子銘記于心。”
蕭棋藤剛從馬車上拿了毯子下來,就聽到馮鈴坦坦蕩蕩的要求人家記恩,她眼底不禁涌出一抹笑意。
“是,那藥丸很貴,若不是這馬通人性,我又隨身攜帶著那丸藥,今日你還有沒有命趕往汴京真說不準。”
“你是……?”
“蕭九。”
一聽就是假名字,但男子沒有在意。他自知昏倒前身負重傷,本以為此命休矣,沒想到竟絕處逢生。看情形也知道,眼前老婦和少女的話不假,對方既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別說區區假名,便是再要了他這條命,也是合情合理。
“在下忻州蘇氏蘇景山,因前路遭劫,錢財盡失,仆從喪命,姑娘此番救我,蘇某暫且無以為報,好在蘇某家境富裕,待至汴京,蘇某會將這木雕的一部分交給姑娘,日后姑娘有任何難處,憑借此物,去往任意一家帶有蘇氏標記的鋪子里,蘇氏會為姑娘傾盡全力!”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蕭棋藤一定會當玩笑一笑置之,但眼前清秀少年目光澄澈,神色鄭重,且蕭棋藤早知道了他的身份,因此這番話實在很合她的心意。
蕭棋藤沒說什么,將毛毯遞給馮鈴,桃花眼朝馮鈴深深一瞥,自己轉身回了車上。
馮鈴接了毛毯,自然也懂了蕭棋藤的意思,她笑了笑,轉向正和黑馬站在一起的少年。少年正因蕭棋藤不發一言轉身就走的舉動而神情沮喪,看在馮鈴眼中像只被拋棄的小狗崽子,馮鈴忍住笑,把毛毯一拋:“我家小姐擔心你再遇不測,邀你同行,橫豎我們目的地相同,都是汴京,你便騎馬跟在我家小姐馬車后頭吧,吃喝不用你操心,恩情什么的,你愿意報便報,不愿意也無所謂,我家小姐不是斤斤計較的人……”
“這怎么行!”蘇景山急道,伸手便起誓:“我忻州蘇氏蘇景山,得姑娘救命,此生恩情難償,特在此地立誓,日后姑娘有任何用到蘇氏的地方,蘇氏定竭力而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行了,蕭棋藤在馬車里終于安了心。世家大族重諾,蘇景山這誓言一起,今后便算給了她一個保障。這是好事,蕭棋藤想,回春丹果然沒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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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康慶坊周國公府,幾個小廝正拿著掃把勤勤懇懇的將府門前那段路清掃的干干凈凈。另有幾個小廝踩著梯子,手里拿著抹布,努力地去夠掛在正門上方的匾額,他們下手極輕,仿佛那實木匾額是塊兒易碎的玻璃,稍微下手重一點便要七零八落一般。不過外人不知,周國公府的小廝們都是知道的,聽說那匾額上“周國公府”四個字,是璟帝親筆提的,可見周國公一家多得璟帝器重。因此這倒也怪不得小廝擦拭匾額的動作那般謹慎了,若是有個萬一,人命哪里比得上木牌值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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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三皇子的正妃,是周國公夫人的親姐姐?”
“對,”馮鈴點頭,“當年蘇妃親自給三皇子挑的新婦,本來在兩姐妹中猶豫不決,最后皇帝拍了板,定下了更端正有禮的姐姐,老周國公得了信兒,立刻同老周國公夫人為自己兒子定下了妹妹。”
蕭棋藤聞言嗤笑一聲:“老國公爺也是心思太過明顯,這么想同皇室做連襟?如今的國公爺比夫人小不少吧?小四歲還是五歲來著?”
“何止,”馮鈴搖搖頭,伸手比劃了個數,“八歲!整整小八歲!周國公夫人進門的時候,國公爺乳牙還沒全換完呢!”
那可真是太心急了。
閑聊間,汴京城已經能隱約看到城門了。
蘇景山打馬追上來,言語溫和的請蕭棋藤她們稍等,蕭棋藤這邊剛一點頭,蘇景山便一夾馬肚子,率先飛奔入城去了。
“?”
“棋藤……他堂堂忻州蘇家大少爺,該不會出爾反爾不認賬吧?!”
蕭棋藤此刻也摸不準蘇景山的行為是何意了,她頗覺好笑地扶了扶額角,半晌嘆氣道:“算了,我們先找一家客棧休整吧,即使他不說,我們也要先梳洗一下再進城的。”
“……好。”馮鈴無奈點頭,“正好簌十齋傳了信來,選的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索性等人來了再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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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準備迎客的周國公府,管事們個個兒如臨大敵,要求手底下的丫鬟小廝不光將府外,更要將府內也清掃的一塵不染,光可鑒人。
“夫人……”一婆子面帶討好的緊跟在穿著真紅金羅大袖春裝的婦人身后,小心萬分的詢問:“奴婢去了地窖,發現上等的桃花釀已經沒有了,咱們是換成上等玫瑰釀還是改成次一等的舊茬梅子釀?”
“沒有了?沒有了怎么不早說!非得等著要用了才來報說沒有了?!羅婆婆,你也不是頭一回承辦這么大的事,以前從來沒讓我操過心的,怎么如今果真是年紀大了腦子不中用了?這些小事也都拿來問我?”
周國公夫人發間金釵流蘇隨著她的怒火一晃又一晃,在明媚日光下直晃的人眼睛疼。
“夫人息怒,”羅婆婆不敢眼睛疼,只在心里暗嘆自己倒霉,撞上了這姑奶奶整治完落瑛院那位心情正不好的時候。“既來的是貴客,咱們便拿那上等的玫瑰釀可好?夫人和老爺也好臉上有光。”
“嗯。”許是想到了要來的那位貴客,婦人臉色總算好看了點兒,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去瞧瞧少爺去哪兒了,讓他速速去城門外迎客,算算時辰,她們也該到了!”
“是!”
羅婆婆忙不迭的退下了。
這邊羅婆婆剛走,月門處快步走來一道倩影。周國公夫人抬眼見到這身影,散去的火氣又重新聚攏,但還沒來得及發出來,就聽那俏麗的女子盈盈一禮,梨花帶淚委委屈屈的哭道:“夫人,妾的女兒發癔癥,一直哭鬧不停,夫人,快請老爺來看看吧!老爺向來最疼憐兒……”
“你給我住口!”
周國公夫人手一指,身后跟著的婢女婆子立馬上前一步,嚇得女子趕緊閉了嘴。
“我問你什么你答什么,若是答非所問,立刻給我掌嘴!”
“……”
“是!”
婢女婆子們的齊聲應答讓女子更加瑟縮,周國公夫人看的滿意,開口質問:“我剛才去你的落瑛院,憐兒還好好睡著,怎的我這前腳剛走,后腳憐兒就發了癔癥了?你這生母是怎么當的?!”
“……夫人……妾不知啊……”
“我不是老爺,我沒有那顆憐香惜玉的心,糊弄到我頭上來我可不依,玉響,給我掌嘴!”
話音剛落,周國公夫人身后身穿水紅色長衫的玉響上前幾步,干脆利落地伸手——“啪”的一聲脆響,女子白凈帶著淚痕的臉上浮現出一小片紅色,可見出手之狠。
許是沒料到向來不屑動手的夫人果真動了手,女子錯愕萬分,想呼救又怕招來第二個巴掌,于是忍氣吞聲,眼眶里又蓄滿了淚。
“我再問你一遍,你可承認自己失職,沒能照顧好三小姐?”
怎么可能是自己失職?這罪名如何能認?!女子又驚又怒地抬頭,正對上周國公夫人那雙冷意森森的眼,她不由得心里一哆嗦,待她略微錯眼,又看到周國公夫人身后虎視眈眈、似乎惦記著給自己再來幾巴掌的粗野婢女,女子更沒了繼續編造謊言的底氣。
“夫人……是妾出來得急,沒留意憐兒狀況,她之前也這樣過,但沒一會兒就好了,想必這回也同前幾次一樣,不礙事……是妾愛女心切,求夫人饒恕!”
“回你的落瑛院去,閉門思過。”
“是!”
俏麗的身影走遠了,周國公夫人吐出一口濁氣,往石凳上一坐,沒了力氣。
“夫人……可要用些熱茶么?”
“不用。”周國公夫人搖頭,她注視著不遠處落在枝杈上的麻雀,半晌,自嘲一笑:“都瞧我身份尊貴,人前風光,哪有人看得到我背后苦楚?”
“夫人……”
“玉響,你那一巴掌雖深得我心,但你其實也驚訝我今日為何如此果決是不是?”
玉響被猜中心思,只得點了點頭。
周國公夫人又笑起來,笑意卻不達眼底:“今日府中來貴客,按理我和老爺必然要出面待客的,若是這當口兒老爺被湘姨娘叫去,你說,老爺一時半會兒回不回得來?我前腳去了落瑛院,后腳憐兒便發了癔癥,你說,湘姨娘又要如何編排我?”
玉響順著周國公夫人的話想了想,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巴掌打得好啊!玉響在心里嘆氣,既保住了周國公府的顏面,又打碎了湘姨娘的壞心眼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