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代其實挺無聊的。楚許然之前來過一次,來參加高二時的班長的17歲生日趴。班長是個嬌滴滴的小公主,在海邊拍照要七八九十個人當跟班的那種,打光板、攝影師、化妝師、跑腿拎包等等缺一不可。楚許然和她不熟,會參加是因為她家當時和楚家是合作伙伴,被父母勒令“和人家好好玩”。于是,楚許然選了當時新發售的一款迪士尼和樂高的聯名積木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小公主。小公主嘛……當然是沒有這種耐心和毅力的,轉手就送給了跟班兒。楚許然當時還挺納悶的,迪士尼城堡對小女孩來說不應該是硬通貨嗎?
回來之后和楚靖然說,二姐嘆了口氣:你以為誰家千金大小姐都跟你姐一樣美麗大方優秀善良嗎?
這個故事在沈知的眼里又有另一個與眾不同的角度:“她父母難道沒有囑咐她,也要和你好好相處么?”
“嗯?”楚許然愣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我沒問你,這是個反問句。”沈知撇撇嘴,“合作是雙方的。可能她父母也叮囑過,但小公主嘛嬌蠻任性也正常。”
說著說著,她忽然感嘆起來:“你好乖哦。”
乖?楚許然眉頭皺得很緊。沈知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形容他了。
“你不覺得很詭異嗎?”他忍不住問。
“什么?”沈知茫然道。
“你是第一個會用……這種詞語形容我的人。”
在父母眼里,楚許然是“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在二姐眼里,楚許然是“用于襯托我無與倫比的美貌與智慧”;在小姨眼里,楚許然是“家族里那個存在感最低還有點可憐的小侄子”;在同學眼里,楚許然是“除了皮囊之外對他一無所知”。
至于在沈知眼里……他不知道,“乖”算一個好詞么?
“啊?”沈知有點驚訝,“父母叫你要跟人家搞好關系,你就去參加本來不想去的生日派對;你姐叫你回來上班,你就休學回來上班。這還不乖?”
“休學誒!休學誒!”沈知反復強調,“拜托,你書都還沒讀完呢!”
“他們……也不是很在乎吧。”楚許然聳了聳肩。他說的是實話,有了一個一路跳級加保送到北華大學本碩博連讀的學神大哥,還有一個不論是外表、性格還是能力都完美到讓人好像無可指摘的二姐,楚許然能不能讀書、讀什么書、有沒有讀完書、讀得好不好,真的不太有人在乎。反正家里的條件足夠他三生三世不會餓死,好好活著就行。
因此他上中學的時候還有個外號,叫楚小蟲。因為他可以安心當一只米蟲,不需要背負任何期待、不必完成任何目標,只需要維持生命就好了。
是一種令白癡富二代們很羨慕的人生,他們爭先恐后地都想當“小蟲”。
沈知不知道楚許然在想什么,又覺得問得太細不太禮貌,于是她只說:“你自己在乎啊。”
其實他也不怎么在乎。倒不是不想讀完,他挺想讀完的,學導演是他為自己做的第一個選擇,他很認真。但有時候,只有他認真是沒用的。
說來也好笑,所有人都羨慕的楚家小公子的人生,含著金湯匙出生不必為生計奔波、也不用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成熟大人,無憂無慮、錦衣玉食的日子,偏偏他不喜歡。
這日子太無聊了。這二十年里他重蹈覆轍地體會著這樣的生命。他好像和這個世界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在,就是多雙筷子多個碗;他不在,楚家也不會有任何一點兒麻煩。楚靖然能把集團經營得風生水起,楚康然肩負起“別人家的孩子”的使命和榮譽,楚家父母安安心心環游世界當甩手掌柜。
親情已經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關系之一。然而楚許然對“親密”的認知和體驗,就僅僅止步于此了。
等了半晌,楚許然一直沒說話。沈知以為他睡著了,半撐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毯子蓋到他身上。
他們到馬代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在酒店里隨意吃了點東西,沈知說想出來看日落,于是他陪她躺在沙灘椅上發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黏膩的晚風卷著燦爛的日落,在沙灘上層層疊疊地翻滾。椰子樹上沒有椰子,卻仍有淡淡的椰香在空氣里暈開。淺藍色的海水隨著陽光落幕越變越深,已經不再那樣清澈見底。此時是淡季,人煙稀少的海島上不必費勁眺望,視線盡頭就是水天相接之處。
樹木搖晃、海浪擁簇,世界安靜得好像只剩下他們。
“怎么給我了?”楚許然回過神來,發現沈知伸著胳膊給他蓋毯子,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以為你睡著了。”沈知有點不好意思,慌慌張張地縮了回來。
“沒有。”他搖搖頭,“想起一些……很久之前的事。”
“你從昨晚到今天都沒怎么休息吧?”沈知有點擔憂地說,“我在飛機上睡了很久的。”
“還好。”太多工作要處理了,上班之后,楚許然對楚靖然的敬意再上一層樓。他的歲月靜好還真是有人在負重前行啊。
“忙完了嗎?”她語氣猶豫,“你可以不用陪我的,去忙你的或者回房間休息都沒關系。我就想躺會。”
“沈知,”他忽然語氣沉沉地喚了她一聲,“都到這一步了……別和我逞強。”
“我沒有。”她撅著嘴說,“我本來就很強。”
“好。”楚許然也不堅持,“那是你陪我,行么?”
好吧。還真是讓人很難拒絕。
“《MK》的總決賽……我還能參加嗎?”沈知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不論在《MK》取得的成績有多少是利益交換、有多少是真的如此,她還是想要有始有終。畢竟是在這個節目的舞臺上,她才真正地站在了聚光燈下;不論發生任何事,唱完最后一首歌,都是她的心愿。
“當然。”楚許然忽然伸手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想什么呢?”
“我怕節目組清退劣跡藝人……”她小聲說。
“情況沒那么壞。”
“怎么可能?”沈知捂著額頭不讓他再敲了,“雖然喝了酒但還是有一點點印象……發出去半個小時不到轉贊評都十幾萬了。”
“又不是全都在罵你。”楚許然停頓了一下才說,“我讓小姨發微博了。”
“啊?”這話一出,沈知急急忙忙地坐了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想起來手機被沒收了,然后推了推楚許然的胳膊,“快把你手機給我!”
“現在不許看。”楚許然言辭堅決。
“我總要回復一下林導吧?”沈知急得連聲音都抬高了,酒精浸過的嗓音還沒完全恢復,倒像是帶了點煙嗓的味道,“這樣顯得我很沒禮貌!”
“小姨不會怪你。”
楚許然一動不動地,沈知知道無望了,垂頭喪氣地躺了回去,然后忽然又伸手拍了他一掌,十分用力地。
楚許然吃痛地悶哼了一聲。
“你干嘛麻煩林導!”
“因為我自己的賬號沒經營,是空的。”他倒是知道利用好資源,“小姨比較有威力。”
“這樣我會欠人家一個很大的人情!”
“不是你欠的。”楚許然說得有條有理,“我欠的。”
“那你也是因為我才欠的。”
“那你欠我,行吧。”
沈知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我怎么又欠你了?”
“嗯。”楚許然悶悶地笑,“你欠我好多。”
她哭喪著臉:“我要打工打到何年何月才能還清……我現在還出事了!賺得肯定沒有以前多了!我才紅了幾天啊……”
“我不缺錢。”楚許然語氣很悠閑,“而且……”
“沈知,你欠的是情債吧。”
沙灘上忽然打了個大浪過來,飛濺的水花沾濕了沈知的腳踝。也不知道她是被海浪嚇到,還是為什么別的事情心虛,她忽然抱著毯子站起來,抓著水杯和帽子往回走,還一邊念念有詞地說著:“哎喲天黑了風又大了,再吹下去真的要感冒了,回去吧回去吧……”
跑什么啊?楚許然又好氣又好笑,跟在她后頭幫她拿著零零星星的東西,防曬霜、小鏡子之類的。
“你慢點,別摔了。”他在后頭大聲說。
又沒催你現在就還。心虛什么呢?
沈知穿著拖鞋在軟軟的沙灘上跑得急,確實是差點兒摔了。
還好楚許然追上來了。又被他扶了一次,沈知有點惱羞成怒:“摔就摔了!”
“你知道你現在像什么嗎?”楚許然忍俊不禁地說。
“什么?”沈知抬頭瞪他。
“狗急跳墻。”他一字一頓。
“楚許然!”沈知深呼吸了一口,強壓怒火,“我下次摔骨折了都和你沒關系!”
“有關系。”楚許然平靜地看著她的眼睛,“我心疼。”
火又滅了。楚許然的聲音很好聽,音色很特別,像雨后山間竹林里的清風,草木香味裹著淡淡的涼意,很清爽、很難忘。
沈知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從來沒有聽過他唱歌。這么好的條件,應該很適合唱歌的。
“誒,你會唱歌嗎?”沈知忽然把話題拐了個山路十八彎。
楚許然愣了一下才回答:“跟你比的話,當然是不會。”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知連連擺手,“就是,隨便唱唱。”
楚許然眼神十分警惕:“干什么?”
“唱兩句我聽聽。”
“不唱。”楚許然很堅定。
“為什么?”
“關公面前舞大刀的事,我不干。”
“就隨便唱唱啊。我又不會嫌棄你。”
“不唱。”
“為什么啊?”
“不會給你機會嫌棄我。”
“我都說了不會嫌棄你。”
“我不信。”
……
一路斗嘴斗到房間門口,楚許然一點兒也沒松口。
“小孩真的很難搞。”沈知放棄了。
“沒你難搞。”
“我哪里難搞了?”沈知理直氣壯地反問。
“滴滴。”房卡認證成功,楚許然推開門讓她先進去。
忽地,他緩緩地嘆了口氣:“裝傻。”
“沈知,你太能裝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