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楚許然的聲音太真摯、太動人,也可能是因為深夜的海風太冷太強硬,沈知的自我保護系統罷工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楚許然,你可能……還不認識真正的我。”
“我還能有機會么?”他不奢望了。
畢竟是初戀,他真沒經驗。他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到底是“非你不可”還是“祝你幸福”,他只下意識地覺得沈知應該是海底深處暢游天地的美人魚,是澄澈天空中無拘無束的百靈鳥,希望任何人不要以任何名義、任何理由拘束她。她是自由的,也應該是自由的。
“好像從來沒有和人完整地講過這些,突然要說……還有點不知道從何說起。”她苦笑了一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沙灘上,“楚許然,沈知這個人……沒有你看到的那么好。”
“是么……”他也笑了,卻很得意,“我不信。”
“我很小的時候,家里是很幸福過的。算不上有錢,但也不必為溫飽問題發愁。爸爸會陪我看動畫片、媽媽會教我寫作業,也會一起帶我去公園玩……可能只有一次吧,或許有好幾次,但我只記得一次了。大概是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升了職,工作開始變得很忙、要加班、要出差,幾乎不怎么陪我玩。我媽媽在醫院工作,要值夜班的,這樣錯開了休息時間,他們經常好幾周都見不到面。初一那年有一個周末,我和同學出去玩,回家發現媽媽在沙發上哭睡著了,手里還攥著手機。我幫她蓋被子,碰到手機屏幕就亮了,沒鎖屏,上面是爸爸和另一個女人手挽手走在商場里,看角度應該是偷拍。起初我假裝不知道,但后來他太囂張、總是明目張膽地不回家、找一些蹩腳的理由,我也裝不下去了。我就開始勸媽媽離婚。”
聽到這里,楚許然有點困惑:“我看過你家的資料,到現在為止,你父母的婚姻關系……仍然沒有解除啊?”
“你也很意外么?”她哂笑著,“我還以為,豪門大戶出來的小孩會習以為常。”
“聽說過別人家很多類似的事情。但我家……確實沒有。”楚許然有點后悔自己打斷了她,“抱歉,你繼續說吧。”
“又不是你的錯,你道什么歉?”她聳了聳肩,“結果你也知道了,我顯然沒有成功。一開始媽媽說,為了我她再忍忍,等到我上大學就好了。所以我還算努力學習吧……不過學習嘛,你應該也有所體會吧,還挺痛苦的,有時候也不太能咬牙堅持。我認真一段時間就會想放棄,然后不小心考得太差還會被他偶爾回家一次的時候痛罵一頓,看見他的丑惡嘴臉我又有動力認真學了,循環往復地、倒也還算學得不錯。高考考得不錯,我自己還挺滿意的,我以為家里也會滿意的,沒失誤沒超常,就是那個水平。”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覺得我能考上北華,或許根本不需要理由,他只是單純地需要一個足夠優秀的女兒給他掙面子吧。那時候就大吵了一架,不過也沒什么用,南月也不差,我不可能會復讀的。但我當時還很期待,我以為媽媽要離開他了,但是沒有。她又說,等我大學畢業找到工作穩定下來再說。”
楚許然迷惑不解的神情和當年的沈知如出一轍:“為什么?”
“我不明白啊,這么多年我都似懂非懂的。我覺得她只是把我當成了不做改變的借口,可能改變真的很需要勇氣吧。”
“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是找到了還算可以的工作。但我沒去。搞音樂我不是科班生,中學的時候以我的情況我根本不敢和家里提藝考,大學的時候也就是敷衍了一下混了個畢業文憑吧。”
“為什么不敢?”作為一個敢在高考倒計時不足30天的時候要求“我要放棄”的人,楚許然顯然是沒有這種體會的。
“我沒有向家里提要求的資格。”沈知垂下頭,“我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這樣了。小到今天想喝可樂、大到下雨了能不能接我放學,都沒有被滿足過。所以后來我也不會再提,更別說……是這種離經叛道的事。其實我是高中才開始學鋼琴的,而且是偷偷學的,我媽一直以為我周末去上補習班,實際上我把攢下來的零花錢全都花在琴行里了。因為太貴,我又沒錢,我上課進度就慢,比那些兒童班的小孩還慢,人家一年的課我學三年才能學完。”
“什么?”楚許然大吃一驚,這些東西幾乎沒有留下什么文字痕跡,他又不想刻意去把沈知的人生翻個底朝天,所以當然是沒查到的,“你鋼琴彈得那么好,居然不是從小就學?”
“當然不是啊。”她有點不好意思,“也沒好到你說得那么夸張。我大學的時候在學校附近的琴行兼職,蹭了很多課,一直沒放棄。一枝冬的很多歌也是在琴行老板的幫助下才能完成的。她的錄音設備很高級。”
“你是天才。”楚許然毫不猶豫地說,“我沒夸張。”
“哎呀!你不要打斷我!”夜色也掩不住她臉上的緋紅。
“反正總之,大學時候的學業不怎么樣,搞獨立音樂倒是搞出了一點水花。我本來是打算按部就班地先上班,掙點錢,讓媽媽好安心離婚的,所以我拿到offer的時候就立刻跟媽媽說了,你快點準備離婚吧。本不該意外但我還是忍不住意外地,她說還是要等你結婚生小孩之后我才放心。我忽然就醒悟了,媽媽就是不想。我不知道她是沉浸在為我付出的這種自我犧牲當中無法自拔,還是的確就是離不開那個男人,但我也沒再掙扎了。我也很累,這些年背負著為了讓她早日脫離苦海在努力成長,我才發現我們之間的關系就是互相拖累。”
“所以我沒去干那份工作。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一枝冬火起來的時候,那么多人、那么多公司給我拋橄欖枝,夸我驚才絕艷、天賦異稟,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去做酒吧駐唱了,想把一枝冬的作品集做得再好一點,找找機會。那時候已經有點后悔,剛火的時候心高氣傲,覺得那些唱片公司要我為商業低頭,太俗氣。沒想到幾年之后自己主動低頭,但很多機會錯過就不再有。”她苦笑著說,“芯姐總罵我清高,我現在可比當年好太多了。”
“會有機會的。”楚許然語氣堅定,仿佛看向的是22歲的沈知。
“剛畢業的時候還在南月待了幾個月,因為有熟悉的學姐介紹,房租比較便宜。水雀是那個時候找上我的,她才剛紅了三首歌吧。因為她給的錢多,我沒猶豫。還挺好笑的,兩年前那些公司給我的比水雀多多了,我都不愿意;兩年后我就心甘情愿地干了創作者最不愿意干的事。”
“賺了錢,我就來了北華,畢竟北華的機會更多嘛。然后……我就在Anonymous,遇到了周櫟。”
說到這里,沈知停頓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瑟縮而濕潤的眼神像一只膽怯的小鹿。
“或許你不愿意聽,甚至我也不能保證你聽完之后……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我。
“我會。”他搶著開口,比她堅定得多,“我向你保證。”
“在楓城一中的時候,十七八歲的年紀會喜歡周櫟應該不算一件奇怪的事。他成績好、長得帥,人還有點小憂郁,有很多女孩對他好奇。他對我很特別,大家都在瘋玩的運動會,他和我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看閑書;他明明一貫獨來獨往,卻有時愿意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飯;還有偶爾撞上我們兩個班級上同一節體育課的時候,很多女孩想和他一起打羽毛球,卻只有我借口和同學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才搭訕成功。所以,大家都以為我們是情侶。”
“要我現在說為什么會喜歡他,我真的不記得了。我不記得是因為他屢屢給予的偏愛、盡管那些所謂的特殊是那么微不足道,還是因為某一天走廊上的陽光角度正好,他對我講話的聲音太溫柔。我真的不知道,總之就是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喜歡到,我明明知道水雀才是他心里的人,也心甘情愿地給他們做擋箭牌。”
沈知的聲音皺得像一條小苦瓜。
“什么意思?”楚許然心里升騰起相當不好的預感。
“我之所以說我和水雀不熟,卻又總說她會那樣對我并不奇怪……是因為她一直這樣。”沈知緩緩地說,“從十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這樣對我了。”
“我們高二的時候短暫地當過一學期的同班同學。當時的班主任非常嚴苛,不讓做和學習無關的一切事情。她是班長,在自習課上沒收過我的日記本,我求了她很久才還給我。她最初出道的那幾首歌,其實里面也有我的東西。她和周櫟的成績都比我好,是老師眼里的種子選手,備受關注。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太近,而恰好當時春心萌動的我,就成為了他們選中的替罪羊。”
“有一次在同學聚餐上不小心看見了周櫟沒有熄滅的手機屏幕,當時水雀和我們不在同一桌,發信息約他去餐廳天臺。我……也挺賤的,在頂樓的門口偷聽他們調情。”
不知道哪句話刺痛了楚許然的耳朵,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尖銳:“好惡心。”
“起初我以為他們兩情相悅,真的是因為害怕老師所以才讓我站在風口浪尖,讓所有人都覺得我和周櫟是天生一對的金童玉女。幾乎全校都知道周櫟是高三那個只聽女朋友話的帥哥學長。但只有我知道,我們不是情侶,周櫟喜歡的人也不是我。”
“但后來,高考之后,我和周櫟的在中學時代的最后一次聯系,我問他你和唐沁蕓在一起了嗎?他說沒有。”
“所以他也只是被人玩玩而已。”說著說著,沈知不知道是在笑得發抖還是氣得發抖,“你知道嗎?我當時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大快人心,我居然……在心疼他。”
“我當時想,全世界沒有人比我更懂那種感覺,那種……擁有了一切愛情該有的偏愛和在意,卻根本沒有心的感覺。”
“那不是愛情。”楚許然又憤怒、又心疼,想伸手去挽住她顫抖的雙肩,又害怕她已經是一觸即碎的泡沫。
他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
“我知道,我后來才明白。”她自嘲地說,“你罵得沒錯,我太能裝傻了。傻到把施舍也當成愛情。”
這些日子她心力交瘁,好不容易長的幾斤肉似乎又掉了。女孩的身形愈發單薄,在凌晨的海邊、在冷冽的風中像他的心一樣劇烈顫抖。
他伸手給她搭上了毯子,嚴嚴實實地包裹著這只如墜深淵的蝴蝶。
“不想說,就不說了。”他也不忍心再聽了。
如果敞開心扉的代價是碾碎她的靈魂,那他寧愿就這樣遠遠地等著她的回眸。
哪怕等不到回眸。
“我要說。”出乎意料地,沈知相當堅定。
“我得告訴你,在和你認識之前,25歲的沈知,差一點點就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