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許然給楚靖然的水杯里倒好溫水之后就走了。
他不太想聽下去了。楚禾莊和林琴冉連“不會是你哄著你姐把集團給你吧”這種話都說得出來,還有什么聽下去的必要嗎?
他走的時候,楚靖然叫住了他:“小許,我也有想做的事。”
“是,你們都有。”他指了指父母,又指了指自己,“他們想退休養老,大哥要當院士,你也要去當你的小提琴家了是吧?”
“就我閑。閑還沒大哥聰明,沒你討人喜歡。潑天的富貴給我接都接不住,你拿準了他們不會放心交給我,也不會同意讓十一集團落到別人手里,最后一邊嫌棄我不成器一邊又支持你去追夢了?!?/p>
“皆大歡喜,挺好的?!?/p>
除了我。誰在乎過呢?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楚靖然喜歡小提琴,家里人一直都知道。上個月十一影業承辦了一個國內著名的小提琴家的演奏會,楚許然還特地給她留了票的。聊起沈知的時候,她也說過,一開始會喜歡一枝冬的歌,就是因為被第一首歌里的小提琴伴奏驚艷到了。
只不過沒人想到她悄無聲息地干了件大事,每一步都踩準了所有人的弱點。
楚許然不怪她。他知道二姐很累很苦,為了當好這個集團總裁犧牲不小,所以她一個電話就能把他叫回來;但好像也沒法不心痛,這種包裹著算計的信任,令人一點兒都開心不起來。
他是不夠聰明、也不夠討人喜歡,這樣的小孩如果不配出生在楚家,那就不要生他好了。又不是他非要來的。
他存在的意義好像是個意外,因為來都來了所以養著吧,順便還能襯托一下大哥和二姐的聰慧才智;這下好了,還能成為二姐掙脫牢籠的墊腳石。
多么完美的工具?。?/p>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以二姐的心氣,會不會在成為唯一一個支持他“放棄高考”的人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為今天的這一幕做打算了?先給甜棗,才好騙人嘛。
因為知道不可能推給大哥,所以就推給小弟。反正無論是楚禾莊腦子出問題了同意他真的接手、還是無可奈何地重新出山,她都不必再背負這些。
反正,也沒人忍心阻攔楚靖然去做她想做的事。
反正,在所有人眼里,楚許然是沒有夢想的、只需要活著的人。
他叫了個代駕送自己。他僅剩的意識告訴自己不要開車,太危險了。
的確是很危險。他到別墅的時候一下車悶頭就走,代駕師傅追在后頭還車鑰匙。進了家門又發現自己把手機落在車上了,也懶得再回頭去拿。
他進門,看見客廳的矮幾上突兀地矗著一瓶酒,倒是沒喝掉多少,還剩一大瓶呢。他后知后覺地想起來,自己是完完整整地錯過了沈知的直播。遺憾和失落一起涌來,看見酒瓶的時候忽然又有一絲釋然。
她大概是在慶祝的吧?肯定是拿了冠軍的吧?現在應該也很難再發生什么事情讓她不顧保護嗓子只顧買醉了。
他拿起沒喝完的酒放回酒柜的時候,才看見那是一瓶長相思。
相思……還挺想她的。他回頭看了一眼一樓的客臥,門縫里沒有透出燈光,黑漆漆的一片。這么晚,她肯定早就休息了。
他失魂落魄地爬上二樓。
推開“楚許然的秘密基地”,他也沒開燈。憑著記憶倒在床上,抓起枕頭打算逼自己蒙頭大睡。
靠物理方式把眼睛和耳朵都閉上,心卻沒有辦法停止流淚。
心里好像破了個大洞,有快速流動的空氣從里面穿過,進去又出來,刮起一陣又一陣的大風。
他是真的想當導演的。他入學第一個學期拍的微電影就被導師推薦去了青年電影節,雖然……離拿獎是還差那么一點點吧。但搞藝術吧,得有恒心,沉得下心去磨,創作是很孤獨的。這是小姨鼓勵他的話,他一直記著。
從小到大,那些為數不多的夸獎和肯定,幾乎在他心上磨出繭子。
期待的目光于他而言是無比珍貴的東西,重視和在意更是他求之不得的美夢。
如果不是以楚靖然這樣近乎利用的方式送給他的話。
他回憶起當時在病房里的場景,感覺自己像是在被楚禾莊審視著的一顆裸露的靈魂,他充滿質疑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戳進他的心。
他們什么都不關心、也不在意,明明他回國以來鬧上熱搜的次數也不少,甚至他有了喜歡的女孩、遇到了無與倫比的愛情,竟然也連一通電話都沒有。
他做得還不錯吧?不到一年,十一影業從那個連年虧損的子公司變成蒸蒸日上的娛樂新星,盡管暫時還沒能從回報上給出一個漂亮的數字來,但總也還得再給他點時間,他努力也不能變成印鈔機啊。
可惜了,楚禾莊是看不到的。因為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他的耳邊只剩下呼嘯的風聲,仿佛墜入了無止境的深淵里。
記憶碎片如同走馬觀花一般在他腦海里快速播放著,從小時候聽了無數遍的“你能不能學學你哥哥”到“五月份了說不要高考你想都別想”,從起初還會偶爾關心“你小子變成啞巴不會是腦子出問題了吧”到后來即使是在闔家歡樂的年夜飯上也只會賞他一句“就你最掃興”。
他還想起沈知的好人卡,誠懇又小心地說:你是好人,但對不起。
即使這樣,即使無法回應他的愛情,她也已經是這孤獨寂寞的二十一年里,給予了他最溫暖的目光的人了。
真是一種可悲的幸福感。他無比貪戀。
楚靖然還跟她說他有秘密。越想越好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了。
哪有什么秘密?不論是小時候在花園里的假山上躥下跳摸遍每一塊石頭,還是中學時青春期叛逆開始扮演沉默寡言的冰山少爺,甚至是十八歲時出人意料地執著堅定“我不要高考”,不過都是他用來吸引目光的手段。
他不夠聰明也不夠優秀,便只剩下愚蠢的勇敢。他愿意當瘋子、也愿意當白癡,只要有人能看他一眼、能多關心他一點,能問一問“小許今天在學校有什么不開心嗎”,或者幫他向學校老師要一句道歉。
即便是這樣、即使是他做到這一步,也只是短暫地擁有過不懷好意的揣測和誤會。
他是生來就在陽光之下的陰影中的那種人。他耗費了整個童年時代,用盡了他力所能及的天馬行空和不著邊際,才明白了這一點。
出生在羅馬似乎也未必是好事,羅馬城里有太多天才了,容不下一個普通小孩。
楚靖然在小提琴上也是很有天賦的,也正是因為她學得太快、太有天賦,大家都以為這種輕而易舉就拿獎拿到手軟的東西并不會對她產生多么大的吸引力。因此,家里人會惦記著幫她買票的人也只有楚許然。其實他不知道二姐是真心熱愛還是心血來潮,但她是家里唯一一個會給予他積極的期待和關切的人,小到“小許能考九十分的”、大到“我支持你申請留學”,他都視若珍寶。
然而就是這樣僅剩的溫暖,也被她親手掐滅。
可是她也有她想做的事。楚許然忍不住去想。他知道她不是乖乖女,喜歡染五顏六色的頭發、喜歡和形形色色的人談談戀愛、喜歡泡吧和打游戲,喜歡很多很多和“十一集團總裁”不相符的東西。
他沒法怪她。也沒法討厭她。
他對自己說。好像只能怪我。太笨拙、太愚蠢,太普通。
下輩子不要當楚家的小孩了。如果醒來可以不是楚家的小孩就好了。
睡著之前,他這樣默默祈禱著。
沈知喝得不多,一杯都沒喝完。她會在楚許然的房間里睡著,純屬是情緒波動太大,累著了。
她睡得比他早,自然醒得也比他早。楚許然的房間里的智能家居設置的是隨日出時間自動打開窗簾,所以沈知醒來的時候,發現床上還躺著另一個人——倒也不算令人太意外的,房間的主人。
她懵了一會兒。她是側著身體蜷成一團睡著的,也沒墊著枕頭,醒來覺得腰也酸脖子也痛。楚許然的姿勢就更奇怪了,他撲倒在床上,頭在枕頭下面,一只手壓著枕頭,另一只手自然垂著,像是想把自己捂在枕頭里。
枕頭擋著他的頭,她只能看見他的鼻子和嘴。露出了圓圓的鼻尖和高挑的鼻梁,還挺像小狗的。
她后知后覺地有一陣害羞。雖然很明顯昨天晚上什么都沒發生,兩個人都是衣冠整齊地、甚至連被子都沒來得及掀開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但好歹也算是心意互通之后同床共枕的第一夜……
嗯,不委屈也不生氣了。反正不管他昨天有什么急事沒有來得及趕去直播現場,今天還不是睜眼就能看見他么?睡著的時候還撅著嘴,伴隨著呼吸有節奏的起伏,多像一只可愛的小狗呀!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幫他拿掉壓在頭上的枕頭。
甫一碰到枕頭,楚許然突然醒了。
原來躺在床上看她是這種視角。
一襲飄飄的長發散在床上,還有幾根不聽話的青絲落在她的臉上。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讓她的眼睛比在拍賣會上見過的最貴的寶石還要漂亮。
他在做夢吧?
他翻了個身,這樣的姿勢睡一夜著實難受,身上的骨頭“嘎吱嘎吱”地響著。
然后他就聽見她說話了。
“你、你……你醒了怎么不說話呀?”
幽幽的水蜜桃牛奶的甜香傳了過來。
楚許然愣了一下:“我、我沒在做夢?”
“噗。”沈知忍不住笑出聲,撐起腦袋湊近了些,“你再……仔細看看?”
這話好耳熟啊……好像他自己說過的……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臉。
我靠!有溫度的!是活的沈知!
他嚇得一翻身滾下了床,摔得一聲悶響。
“嘶……”他膝蓋撞到地面,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姐姐……我、我……我不知道你、你在……我發誓我什么都沒干!”
“我可能、我可能是昨天晚上走錯……走錯房間了!”
靠啊……他明明有很清晰的記憶是他上了二樓啊?
楚許然又困惑又慌張,但現在顯然不是給自己找借口的時候,他只能先滑跪認錯——由于他滾下床磕到了膝蓋,現在的姿勢還真是跪著的。
“我錯了……”
他垂頭喪氣地,連抬頭看一眼沈知都不敢。
完了。這下徹底完了。他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