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縣,一輛轎跑打著雙閃出現(xiàn)在漆黑的小路上。小路還算好走,沒什么彎彎繞繞的岔路且有明亮的路燈,但這輛轎跑卻仍像個上了年紀腿腳不便的老太太,速度只比烏龜爬稍微快那么一丟丟。
車里連著藍牙,激烈的鼓點透過緊閉的車窗傳出來,不僅和龜速行駛的紅色轎跑極不相稱,還給原本寂靜的小路平白添了幾分詭異。
“崔松音!我們出來不就是為了慶祝你遠離渣男嗎?!這么高興的事開快一點!慢吞吞的你在學蝸牛爬呢?!”
后排落座的女生第一萬次后悔松口把車鑰匙交出去,她用力一拍前面的駕駛座,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通過動作鉆進開車人的耳朵里。
“?。俊背洚斔緳C的崔松音神情專注,顯然沒聽清后排被慢騰騰的車速折磨的身心俱疲的女聲。她半為安撫半為自己解釋的開口,聲音不急不躁:“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開得快不如開得穩(wěn),別急別急,放心,一切盡在掌握!”
“掌握你個頭——啊啊啊!車車車車車??!”
后排女生失聲尖叫,眼睜睜看著因為崔松音打方向盤慢一拍而沖她們疾馳的貨車緊貼著邊兒和她們擦肩而過,她捂住胸口,感覺心臟都要沖破肋骨自己跳出來嚎啕大叫救命。
“崔松音!你給我停車!”快被嚇出心梗的女生憤怒道:“下來換我開!”
“沒事沒事——”
“我有事!停車!”
“哎呀…”
“立刻!馬上!停車!別逼我刪你論文!”
“……”崔松音表情僵硬一瞬,抱有幾分僥幸的試探:“……你不知道我密碼……”
“你的出生年月日加名字拼音首字母?!迸林樌淅涞难a充:“C大寫?!?/p>
“……”
紅色轎跑越開越慢,最后終于停在路邊允許車輛??康陌踩恢谩4匏梢粲樣樀南萝嚕侔悴簧岬陌衍囪€匙交還回去。
“說好的讓我放縱一把,我都還沒開過癮……”
“真可憐。”女生面無表情:“但我必不會再把車鑰匙給你。”
“檀英!”崔松音哀嚎:“你都要出國了——”
“嘀——嘭!”
變故發(fā)生在瞬息間。崔松音和檀英兩個人只顧拌嘴,沒有留意拐角恍若剎車失靈一般直直向她們撞過來的面包車!刺眼的燈光照的人眼睛發(fā)疼,世界頓時一片白!崔松音條件反射的想伸手擋一擋,胳膊還沒抬起來就感覺身體猛的一輕,緊接著她就被重力狠狠地摜落在地。鉆心的疼痛充斥她全身,也許實在太痛觸發(fā)了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崔松音還沒來得及開口呼救便撐不住眼皮的重量墜入黑暗。
并不狹窄的小路上,冒著白煙的面包車、躺在地上仿佛沒了知覺的兩個女人、??吭谡M\嚶范蔚募t色轎跑,組成了一個夜深人靜中橫平豎直的“慘”。
……
遠處傳來救護車“吱哇吱哇”的救命之曲,夾雜著紅藍雙閃疾馳而來的正義之光,仿佛影視劇序幕的展開,為黎城縣這個普通又平凡的夜晚增添了幾分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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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三年夏,成安侯府門前再次張燈結彩,車馬云集,長街上重現(xiàn)三年前的盛況,甚至比三年前更加熱鬧。
老侯夫人身穿八寶萬福夏裝,一整套金玉頭面精致又不失莊重。她被身邊嬤嬤扶著在大門口翹首以盼,滿面笑容,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滿心的期盼和喜悅。
“成安侯府又有什么事了?”
“誒!這個我知道!”
“我也知道!聽說小成安侯連勝嶺北敵軍,凱旋歸來!老侯夫人守著時辰等著迎他呢!”
“何止啊!”有人一臉羨慕的補充:“圣上賞賜了好多東西,另封小成安侯為成安王!好家伙,這可是本朝第一位異姓王爺!”
眾人恍然大悟,看向老侯夫人的目光忍不住添了幾分敬佩。怪不得整個侯府內(nèi)外都熱鬧的不同尋常呢!成安侯府……不是,這回要改為成安王府了!也不知老侯爺當初置宅時找了哪位大師指點風水,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偏偏人家的子孫后輩這般出息!
倚著槐樹吃桃兒的年輕婦人記性好,她朝侯府門前仔細張望,半晌“咦”了一聲:“怎么小侯夫人不在?自個兒夫婿時隔三年回京,還得了那么大的封賞,她竟毫不在意么?!”
……
侯府一處最偏僻的院落。因實在荒廢太久無人居住,原本院門口掛著的名字已經(jīng)被摘除,被人換上了嶄新的、用毛筆在木牌寫的:莫驚春。不知是院名應環(huán)境的景兒還是怎么,這里的安靜像是被整個侯府排斥在外。明明在同一個府里住著,別的地兒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仿佛過年,唯獨莫驚春顯出幾分與世隔絕的意味。
破舊的回廊下,一個十五六歲、身穿青布衣褲的小丫頭神情鬼祟,她小心翼翼的躲在廊柱后面探了個頭,謹慎的朝四周查看一番,見的確附近連半個鬼影都沒有才放心的往莫驚春疾行。若是細看不難發(fā)現(xiàn),那小丫頭懷里鼓鼓囊囊,似乎偷偷藏了什么東西……
“你干嘛去了?”
莫驚春的院門內(nèi)走出一個面容清秀的大姑娘。她大概十七八歲,長長的頭發(fā)被巧手編成辮子系了絹花垂在肩膀一側,身穿整潔的長衣長褲,眉目沉靜,很有說一不二的大姐姐的模樣。
“呀!”小丫頭先是被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一跳,隨即又拍著胸脯笑起來:“是白芍姐姐啊,這把我嚇得,我還以為咱們院子里進別人了呢!”
“哪還有別人愿意來?”白芍神情黯淡一瞬,接著又問道:“你懷里藏了什么?”
“是夫人提過的小鏟子!”
“小鏟子?”白芍驚訝,“秋來,你從哪里弄來了這么些個小鏟子?!”
小丫頭秋來“嘿嘿”一笑,她指著懷里自己抱來的目測大概五六個小鏟子,神色很是驕傲:“前些日子夫人不是好心給了外院的李娘子一些錢財嗎?這是李娘子想法子給弄來的!她說夫人對她的大恩大德她無以為報,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來償還咱們,她家男人在外頭給集市上運送花花草草,她說只要咱們要,小鏟子多得是!”
原來是那位李娘子?白芍有些感動又有些驚訝,但猛然想到她們能得到外人幫助的根本原因是崔松音,又釋然。
“……既是夫人要的,那就快送過去吧!”白芍伸手從秋來懷里拿出來幾把小鏟子,招呼道:“我替你先拿著幾個,咱們一塊兒去找夫人!”
“嗯!”
莫驚春從外頭看起來的確是個殘破不堪的樣子,但踏進院門,內(nèi)里不說讓人眼前一亮,至少很有些古樸的閑適,居住沒有半點問題。
廊角下的竹藤椅上,一個纖瘦的身影安靜坐著。她穿素凈的月白暗紋長裙,披一件罩衫,長發(fā)簡單的梳起來挽了個發(fā)髻,濃密發(fā)間只拿把小巧的玉梳另一支白玉發(fā)釵做點綴。她身上沒有任何精美華貴的裝飾,整個人卻如初發(fā)芙蓉般自然美麗。
白芍上前幾步,正要說什么,余光瞥見藤椅邊上的石桌上擺著的一盤明顯剛從井里撈出來的水果,立刻轉移了注意力:“夫人!你身體虛弱好好養(yǎng)著還來不及,怎能貪涼吃這些用井水湃過的果子呢!”
崔松音心虛的瞅了一眼盤子里涼津津看著就解暑的杏和桃兒,張了張嘴沒反駁。
這小丫頭也是忠心為主,崔松音在心里感嘆,就是這段日子發(fā)生的事太過離譜,每一件都讓她覺得這個世界果然沒有最癲只有更癲。
崔松音是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漸漸恢復知覺的,她現(xiàn)在回憶起那樁樁件件沖擊撞碎了自己三觀的事情,還仍會覺得奇妙又令人心生顫栗。
……
還記得那是個雨夜,她似乎在床上,身邊應該圍了許多人。一群人低低的在商量討論著什么,崔松音聽不真切,只能模糊聽到“沒氣了”“救不了”“節(jié)哀”這樣十分不吉利的字眼。不是……誰這么武斷的下決定?她怎么覺得她還能再搶救一下?!不過崔松音發(fā)不出聲音,只能一邊干著急一邊在心里痛罵庸醫(yī)害人性命……一開始崔松音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親耳聽著醫(yī)生對自己下達病危通知。但令人疑惑的是,她既沒有聽到儀器發(fā)出的讓人安心的“嘀嘀”聲,也沒有聞到只要進醫(yī)院就一定會縈繞在鼻尖的消毒水味。這就很奇怪了,不等崔松音多想,就聽見耳旁有人音調(diào)尖利的阻攔哭訴著什么,那姑娘聲調(diào)雖高,聽著也兇,可是莫名的,崔松音卻感覺到了藏在那一聲聲尖利哭喊中的深深的恐懼……
后來,曾聽到的尖利哭叫慢慢消失……其實說消失不大合適,崔松音私心里覺得那姑娘應當只是嗓子哭啞了,再發(fā)不出清脆的聲音而已。因為之后圍繞在她身邊的,是一聲聲已經(jīng)熟悉了的、沙啞卻飽含著思念的呼喊。
雖然彼時崔松音依舊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到底處于一個怎么樣的境地,但她迷蒙中倒是提前確認了一件事情:有一個陌生的姑娘真情實意的愛護著她。
或許是那姑娘的真情感動了上天,又或者閻王殿的生死簿上出了差錯,反正本該在醫(yī)院的加護病房里恢復健康的她跨過層層時空,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了一個歷史上沒有記載的世界。
真刺激,在深夜靈堂的棺木里坐起來呼吸新鮮空氣的崔松音想,感覺自己比被她“詐尸”嚇到言語混亂止不住尖叫的人更加心情復雜。
……
“夫人……夫人……?”白芍小心的喚了幾聲突然愣起神來的崔松音,以為是自己語氣太過嚴厲讓崔松音不開心了?!叭羰欠蛉藢嵲谙氤怨?,奴婢回頭朝廚房要一些給夫人備著,偶爾解解饞也是不礙的?!?/p>
“哦不是,”知道白芍誤會了,崔松音擺擺手,“剛才走神了,你別在意,你倆來是要干什么?還是找我有什么事?”
“??!是小鏟子!”白芍拉過不知何時躲去自己身后的秋來,替秋來邀功:“夫人前幾天提過想要小鏟子,秋來這丫頭就記心里了,今日特意巴巴兒抱了滿懷的小鏟子回來,應當是把夫人當小孩兒,哄夫人高興呢!”
“哪有?!”
秋來聽見白芍故意在崔松音跟前“抹黑”她,急得趕緊露出個腦袋皺著眉頭抗議,卻在無意對上那雙瀲滟桃花眼里的淡淡笑意后倏地成了“啞巴”!
白芍和崔松音對視一眼,彼此心里都覺得逗孩子玩兒可太有意思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臉皮薄,不逗你了!”
崔松音拿起小鏟子掂了掂,又順手比劃了幾下,似乎覺得很滿意,于是她站起身,很開心的朝白芍和秋來一揮手,宛如一個迫不及待沖鋒的“戰(zhàn)士”:“走!老規(guī)矩!掙錢去!這回咱們掙它個盆滿缽滿!”
白芍和秋來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幾分藏在眼底的興奮。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崔松音對她們的意義不僅僅是主子。
仿佛是七八日前那場嚴重到險些要了她的命的高熱后,夫人就像突然變了個人一般。以往的溫柔隱忍被開朗灑脫所代替,謹慎換成了大膽,還有一些直到現(xiàn)在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連針都拿不利索的人竟然無師自通了藥材炮制?向來最怕生病喝藥連大夫都不愿意見的人莫名其妙學會了看診治病?!這一連串的改變太過巨大,而作為旁觀者的白芍也從一開始的震驚疑惑,慢慢變成如今這般適應良好的樣子。
八日前的靈堂驚魂,不光送來一個新的崔松音,還讓她和老侯夫人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關系徹底走向分崩離析。如果是原來那個已經(jīng)死亡的崔松音,或許僥幸撿回一條命后還可能出于各方考慮選擇忍氣吞聲,粉飾太平,與老侯夫人維持住表面客氣的假象。但偏偏穿越時空而來的人是擁有新時代新思想的崔松音,她即使看起來柔軟的像塊兒海綿隨意揉捏,實際上當真惹到她,才是真正的踢到了鐵板。
外柔內(nèi)剛的崔松音,主打就是一個愛憎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