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冬,張福祿的父親遭遇車禍意外身亡。賠償費用由哥哥和弟弟平分,老家的房子也是哥哥弟弟平分,后來好像是哥哥要了房子,弟弟“應”得的部分哥哥變現給付。父母有一點積蓄,老太太自留。處理完了父親的后事,張福祿和師姐把母親帶回城里,由他們贍養。老家的衣裳除了身上穿的和師姐平時給買了不舍得穿的,都留在了老家,到市里的第二天,兩口子帶著老太太逛商場,購置里里外外四季的衣裳。有了母親在家,張福祿準時下班的時候多了起來,不能回家吃飯也一定會提前打電話告訴家里,師姐來電接的也迅速了許多,怕婆婆悶得慌,師姐給買了手機,教會了怎么接打電話,怎么看短信息,把婆婆親朋好友的電話號碼給輸入進去,費用捆綁師姐主機。家里多了個老太太,說話辦事都格外注意,很多時候飯后走步成了兩口子交流的時機,有一天,倆人走著走著都感覺餓了,路邊特色小飯店點幾個家常菜,一人一瓶啤酒,邊吃邊聊。師姐說:“跟我媽講了老家財產的處置,老太太給你點贊,雖然不是老大,也算混好了,不攀哥哥弟弟,有格局,有風度,像樣!”張福祿:“丈母娘夸我,臉紅啊,我自己的家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窮山惡水,受窮的經歷,讓他們對錢的概念很離奇,如果參與平分,我立即就是他們的仇敵,不會考慮之前怎么借給他們錢,怎么幫忙給侄子安排工作,甚至弟妹的哥哥到市里拉泔水都要找城管的給走關系,在他們心里,這都是應該的,父母把我供養出去,就欠下了這筆債,本來就欠債,還敢平分那點家產,那可能會打出活人腦漿。這不是山里人和山外人的區別,這是特例,受過窮的人多了去了,不都這樣,攤上了。媳婦,感謝你,從來沒有嫌過,沒笑話過,沒有絲毫計較過,一頭沉,單項輸出幫襯這么多年沒有怨言,我媽的心胸脾氣秉性我也深知,這回跟咱們過了,她本人你要適應遷就,來自老家的干擾你要抵擋答對,媳婦,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除了理解包容,沒別的,小時候上學,初中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家里僅有的黃豆都用來給我炒咸菜,每次回家帶一飯盒炒咸菜,是我在校一周的菜,哥哥幫父母務農,弟弟天馬行空十分厭惡學習,家里最體面的衣裳都穿在我身上,我是欠他們的,你不欠,但是你比我還能包容遷就,照顧他們的自卑敏感和算計,格外給予尊重,這么多年,我都懂。”靜靜地聽著張福祿說話,師姐心里突然非常可憐他,一個強勢霸道的“成功人士”,背負著這么多債,被親情逼迫壓榨,之前,父母都在的時候,遇到事情,張福祿只是直接告訴師姐決定和答案,師姐沒有一次不同意,并且不評論不吐槽。如今,剩下一個老媽,接出來,交集自然少了許多,以前不愿意細說多說的話,也開了戒,沒有什么公平和不公平,夫妻一場,一起面對擔負吧。把母親接來以后,張福祿的家里“熱鬧”起來。一開始是生活習慣上的相互適應,從蹲馬桶到每天晚上刷牙洗腳再上床,內衣一天一換,隨換隨洗,隔夜剩飯剩菜不再上桌一律扔掉,生活習慣上,張母適應的很痛苦,也有太多看不慣,兒媳婦梳妝臺上瓶瓶罐罐“一大片”,衣柜里的衣服“趕上百貨商店了。”等兒子媳婦上班走后,開始打電話解悶,“嘖嘖嘖!蹲馬桶真拉不出來,他們上班走了我拉報紙上再扔了,還省水。”“嘖嘖嘖!那么多衣裳死了以后要燒多半天!”“嘖嘖嘖!他們家的大米真香,得給我老兒弄點嘗嘗。”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很多次師姐他們給家里打電話都是“通話中”,無論是大兒子老兒子大孫子還是遠親近鄰給老太太打電話,“你快擱下,我給你打,我打電話不花錢。”2010年10月的一天,張福祿下班到家,客廳里坐著一個不認識的姑娘,師姐正在陪著看電視,張福祿望向師姐,用眼睛“詢問”,師姐說,等會兒咱媽從廁所出來跟你說。老太太把張福祿拉到臥室,從兜里掏出1000元錢,壓低聲音“這是咱們村西頭老趙家的孫女,大學畢業,托我找你,給找個工作,還給了1000塊錢,說了,心不高,別為難,就找個穿制服,戴大檐帽,坐辦公室的工作就行。”哭不得笑不得,氣不得說不得。張福祿說“你把錢給我吧。”然后回到客廳,和小姑娘打了招呼,囑咐師姐帶著去公園玩玩,再去商店給買身衣裳,再買點特色食品帶回老家。玩也玩了,逛也逛了,衣服和禮品都買好了,張福祿和孩子說,這兩天我打聽了,逢進必考,沒有“找工作”那一說了,以前的確是能辦過,現在政策變了,不行了,回去后你自己多關注招聘信息,我們也留意,有合適的讓你嬸告訴你,這是那1000塊錢,也沒用上,拿回去吧,我是從咱們小山溝里考出來的,鄉里鄉親的有事能幫必然會幫,以后千萬別買東西更不能拿錢,那是罵我忘本呢。過了幾天,姑娘的奶奶給張福祿母親打來電話,老太太依然是“你擱那我給你打。”對方:“算了吧,不差幾塊錢電話費,就幾句話。你們家張福祿一句話的事,就不辦,給我們孩子打發回來了,能考我們找他?當初他上大學走的時候你和他爸還跟我們借過錢,我們沒一句廢話吧,大官,不高攀了!”當天,張福祿回到家,母親滿嘴牙疼,水米不沾牙,兩口子帶著去醫院輸了一個禮拜液,風波過去了。母親眼神越來越不濟,家里換了大電視,舊的挪到了臥室,老太太問,“多少錢買的?”“一萬多點”。“嘖嘖嘖!一萬塊錢買它?你大哥翻蓋房還缺錢呢。”兩口子對視一眼,默不作聲,老太太還要說啥,兩口子默契起身出去遛彎。母親在城里長住下來,兒子媳婦上班后,自己出去曬太陽,不愿意和城里人搭話,怕一張嘴口音就被看不起,自己呆著難免寂寞,呼朋喚友,“到市里一定來我這,房子大,能住下,來呆幾天吧。”慢慢的,張福祿家變成了村里的“駐邯辦事處”,人來人往,生活秩序被打亂,一道接一道的“作業題”,找工作的,找對象的,買房子的,做買賣對縫兒的,應接不暇,幾年下來,村里人快得罪光了,母親意見更大,家里氛圍雜亂尷尬。看著師姐光是打掃衛生收拾屋子就“疲于奔命”,張福祿決定雇保姆,一是負擔家務二是家里有個人陪伴老太太。一下捅了馬蜂窩,“都有手有腳的,雇什么保姆,你們這么有錢怎么就不能幫幫你大哥你弟弟。”老太太氣頭上,想回老家住幾天,給大兒子打電話,“我們正忙著給兒子蓋房,過段時間再回來吧,要不住老三那也行。”給老兒子打電話,兒媳婦接的,“大哥那吃的好穿的好還有保姆伺候,我們都要出去打工,回來家里也沒人,要不去大哥家住幾天。”放了電話,老太太“結結實實”的哭了一場,之后,再也沒提過回老家。
王邯生的兒子從小由姥姥帶大,父親忙事業,爬坡過坎,陪伴有限,彌補愧疚,王邯生總是把“最好的”給兒子,穿衣服買名牌,補習班興趣班只上一對一的,自己小時候不知道什么是鋼琴小提琴,給兒子買琴報班,吃東西,什么洋氣吃什么,進口火腿,各種漢堡包,新出的飲料,吃的孩子體育課跑不動,跳不遠,中長跑一起步就喘,從小學到高中,都是“找”人上的本市最好的學校,學校里的“重點”班,班里同學家長非富即“貴”,攀比成風。上小學的時候,張福祿騎自行車接送,“爸,你大小也是個副科長,騎個二八還是舊的,太沒面子了。”家長會,嫌媽媽紡織女工嗓門大,從來不讓參加,都是張福祿“出席”。隨著父親地位爬升,婚外情不斷,婚內戰火綿延,兒子學會了爸爸媽媽“兩頭訛”,同一項開支,媽媽那擠完了,再從爸爸那“詐”,當媽的總是“斤斤計較”,習慣性“找你爸!”爸爸無暇但是“能量頗大”,總是能“找”來錢填平兒子欲求的溝溝壑壑。久而久之,兒子習慣性伸手,觀念里,只要官當的足夠大,找錢可比掙錢容易。初中時候寫作文,《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從政當官,記得跟爸爸媽媽回老家上墳,大人們說,祖墳風水特別,能出大官,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勝于藍,長大高考就報人民大學,最次考南京政治學院,這兩個學校都是大官的搖籃。”在家念了作文,媽媽夸“我兒子就是有志向!比你爸還強。”爸爸說,“想當官是好事,你得先考上。”老師說“把官改成人民公仆吧,正能量些。”一晃,到了高考季,為了給孩子一個好的考試環境,爸爸媽媽給孩子在五星級賓館定了房間,吃飯,賓館送餐到房間,去考場,爸爸的司機專車保障,發榜,本市師專,考試前“志向”過高,口氣太大,現實骨感,落差過于大。不服,決定補習再戰,不好意思在本地補習,找人,去衡水,來年再考,河北農業大學,這個志愿還是王邯生軟磨硬泡連哄帶騙給報的“兜底”志愿。帶著“壯志未酬”的不甘,入學,四年后畢業,就業遭遇“兩難”,找工作,已經翻篇,考工作,不怎么習慣;當頭一棒是父親“工傷”偏癱。畢業走出校門,社會大學先給年輕人上了一課叫“世態炎涼時過境遷”。待業,幫著母親照料父親的那些日子,有的是時間,三口人在一起,聊過去,聊當下,聊以后,之前20多年都沒有這么透徹的聊過天,王邯生語重心長,“不要看別人,看我就足夠了,小時候有多苦,混好了有多飄,差點家破人亡,假如當初只是當個技術權威,不貪圖權勢,靈魂干凈的多,家庭簡單的多,身體健康的多,孩子順當的多,別再想什么祖墳冒青煙,踏踏實實有一技之長,養家糊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什么都強。”張福祿的兒子也是在姥姥家長大,姥爺副市長,姥姥大學教授,父母都是公務員,富養不溺愛,成長順利,心智健全,學習不用操心,生活起點高,“界面”比較寬。因為父親過于“能干玲瓏”,師姐的心沒有幾天“整齊”過,心煩意亂的時候總是會疏忽或者遷怒于兒子,缺乏父親的陪伴,家庭背景比較“硬”,但是孩子性格“軟”,略微帶點“娘”,怕各種蟲子,不敢參加有一點冒險的體育項目,性格內斂,木訥。從小喜歡畫畫,雖然沒有上過補課班但是各門功課成績都靠前,順利考取中央美院,一路走來,兒子讓師姐省心放心舒心。
張福祿老母親到市里生活的第五年,身體開始鬧毛病,一開始是總懷疑保姆偷她的錢,后來是說師姐給她飯里下毒,再后來,大便拉在馬桶旁邊的地板上,有一天保姆陪著出去曬太陽,老太太一下“歪”倒在長椅上,住院,護工陪床,保姆在家做飯,師姐下班送飯,不管多忙,每天下班張福祿都會到醫院看一眼,腦袋里既有血栓又有出血,溶栓和凝血兩種治療手段“犯頂”,保守治療,一周后病情穩定,后遺癥的老太太說話不利索,腿腳也更不利索,輪椅、助步器、充氣護理墊、移動馬桶,老太太已經離不開這些護理器具,說話不利索了以后,老太太很少打電話了,后來也不會接打電話了,家里清凈了許多,老大、老三進城辦事,偶爾也會來看她,老太太會用手指揮保姆給往回拿東西,師姐囑咐保姆,讓拿什么就拿什么,不要猶豫,也不用請示,順著她,不要惹老太太不高興。一病就是三年,三年里,張福祿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推掉飯局就不出去,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臉上神情很定,眼神很少游離,在家里說話的語氣也柔和了不少,還能聽得進去不同意見和建議,師姐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人能“改變”,能改的這么徹底,變的這么神奇,默默祈禱婆婆多活幾年。好景不長,婆婆生病第三年,臨近春節,老太太半夜突發心梗,120往醫院拉,走到半路隨車醫生說老太太要不行了,救護車還沒進醫院大門人就沒了。從醫院到殯儀館,安頓好老太太,打電話報信,天一亮,老家的人和老太太娘家人,都趕到了,張福祿和師姐的同事朋友也都到殯儀館悼念。火化后回老家安葬,一切忙活完了之后,大哥說,“算算賬吧。”張福祿把母親的存單和師姐給老太太沒花完的零用錢都交給大哥,親戚朋友同事給的錢是老三負責收的,大哥讓老三拿出賬單大家一起看看,張福祿說,不用看,你們倆分吧,我們不要。大嫂說話了,“我看見在殯儀館還有直接給弟妹錢沒上禮單的。”師姐一愣,苦笑著把口袋和隨身包翻個底朝天,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大哥。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了,老三媳婦說,二哥二嫂,到我們家住,吃了年夜飯再回市里吧。辭別了大哥三弟和幫忙的鄉親,張福祿的司機早已經熱好了車,上車返程,走到村口,村長坐在大石頭上等著他們,“父母沒了,兄弟成了親戚,家沒了,根永遠在,落葉歸根,隨時回來,啥都沒問題。”抱著老村長,張福祿嚎啕痛哭,傷感、壓抑、委屈,傾瀉出來。回到市里,倆人先去了澡堂,出來找了個飯店,簡單吃口飯,張福祿開車載著師姐在大街上“游車河”,夜晚,馬路上,汽車摩托川流不息,拜年串門的,下班采購的,忙碌喜慶,和張福祿的心情強烈反差。老媽活著時候各種氣人,時不時也不耐煩,在心里也偷著嫌棄過,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從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了這個人,沒有了娘。回到家里,讓師姐在沙發上坐好,張福祿端端正正給師姐磕了一個響頭,“媳婦,謝謝你,伺候我娘,讓她享盡福,你受盡委屈。”師姐抱住張福祿,眼淚滴落在他的頭發上,他的懂和心疼,是再苦的苦,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