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淵看向我的臉上有痛苦,有深情,有不解,卻獨獨沒有懊悔,從始至終,他從不曾后悔當初對我的決絕。
穆淵的猜測沒有出錯,我確實已經恢復了記憶。我真正的年齡其實是十九歲,記得我第一次入宮嫁給穆淵的那年。
我父親算是穆淵的表叔,年輕時深受先帝器重,先帝子嗣稀薄,所以穆淵剛出生就被封為太子,一度很受寵愛,先帝甚至親自帶在身邊教養,穆淵四歲那年我父親被先帝封為太子太傅,教導穆淵,也因此,自我剛出生起,身邊就時常能見到穆淵的身影。
穆淵六歲那年,先皇駕崩,穆淵登基為帝,因為穆淵年紀尚小,先皇曾留下遺詔,封我父親為攝政王,輔佐幼帝處理朝政,直至穆淵長大成人。
先皇駕崩前,曾與我父親獨處過一段時間,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只是從那里出來后,父親就變成了攝政王,與封我父親為攝政王的圣旨一同下來的還有一封我與穆淵的賜婚圣旨,把我賜給穆淵做側福晉,準許十年后完婚。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先皇雖然器重我父親,但卻也不敢讓穆淵冒這個險,我是父親唯一的女兒,世人皆知,父親待我如珠似寶,先帝怕父親掌權太久生出野心,所以將我賜給穆淵做妾而不是妻子,因為皇帝不需要煙氏血脈的嫡子,他想要我父親幫他扶持穆淵順利登基又不想要父親因此而有異心,與其說讓我嫁給穆淵,不如說想要我留在皇宮當質子。
因此,我幾乎與穆淵一同長大,記憶里,我身邊總是能看到穆淵的身影。
我們一起讀書,一起識字,一起在御花園的水池里撈池水的觀賞魚烤來吃,一起被夫子罰寫大字。
我知道他喜甜,最愛御膳房申大廚的點心,他知道我愛酸,最愛酸茶,青梅脯和楊梅干。
記憶最深刻的便是九歲那年春天,我與穆淵一起出門踏青,路上遇反賊刺殺,他為了救我肩膀中了一刀,至今肩膀上都還留有疤痕。
我問他疼不疼,他說,這是他愛我的印章。
在少女懷春的年紀,我滿心歡喜的嫁給了他,我被他封為姝貴妃抬進了他的后宮,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愛能抵萬難,我知道皇帝的后宮不可能只我一人,但我天真的相信他愛我勝過一切,我也只要他愛我。
后來他說我年紀太小不適合孕有子嗣恐傷我根本,一碗墮胎藥流掉了我的孩子,但他沒有告訴我,那碗藥流掉的也是我最后一個孩子,我再也無法有孕了。
一年后,有大臣上奏懷疑褚蕭是我父親的私生子,據說有人見到他私自集結兵馬,意圖謀反。
褚蕭與我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交情,他的父親褚河是我父親早年在救災的半路上救下來的,那年嶺南一帶爆發了大規模的瘟疫,先皇得知消息后下令嶺南一帶以及周邊城鎮關閉城門,周圍百姓不得外出,當時他還小,因父親母親染上瘟疫被隔離,他作為家人也需要一起被帶走,當時對于這種瘟疫并沒有對癥的治療配方,且無論內城還是外城只將百姓分為了兩個區域,染上瘟疫的病人和身體健康的人,只要染上了瘟疫或者跟病人接觸過的,就只能被帶走跟著那些同樣染上瘟疫的人一起等死,時日久了就算沒病也會染上病的,每天大批大批的死人被抬出去,褚河的父母拼死將兒子送出城去,但他們卻被守城門的士兵一刀刺死。
褚河眼睜睜的看著父親母親躺在血泊中,他們在生命消失的最后時間里,眼睛也是第一時間看向褚河,拼命喊著要他快走,他無助又絕望想要讓自己停留在父親和母親身邊,但脖頸上橫著的那把鋒利的刀阻擋了他的腳步,我父親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帶著太醫院新調配的藥方救了他,也救了嶺南所有的人。
但褚河的父母卻永遠都回不來了,我父親替他安葬了父母,問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少年跪在父母墳前鄭重磕了個頭,然后對著我父親重重點頭。
褚河的妻子是我母親跟前的陪嫁大丫頭,嫁給褚河沒多久就懷上了身孕,巧合的是,在同一年,我母親也意外懷上了我,許是出于報恩的緣故,自褚蕭出生起就被褚河教導,要時刻保護好我,所以,他時常跟在我左右,并且為了更好的保護好我,特意求父親讓他習武,保護我的安危。
在這道折子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的第二天,坊間就有流言稱,我與褚蕭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早已私定終身,但無奈我與小皇帝乃先皇親自賜婚,無可更改,是以我已打算與褚蕭私奔,為了保住家族的顏面和榮耀,也為了不使家丑外揚,我父親才無奈說出真相,褚蕭乃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謠言被傳的繪聲繪色,一時間流言四起。
穆淵甚至命人把褚蕭抓來親自審問。
褚蕭此人,穆淵是知道的,幼時他來我家經常會見到他,也因為如此,起初,當我聽說這則傳言時并不以為意,因為小皇帝非常清楚,褚蕭不是我父親的私生子,但直到那把匕首被小皇帝遞進我掌心里時,我才終于明白,無論褚蕭是否真的是我父親的私生子都并不重要,穆淵并不需要真相,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理由,一個打壓我父親的理由,一個能讓褚蕭永遠消失的理由。
穆淵以整個攝政王府相要挾,要我親手殺了褚蕭,他說,只要我親手殺了褚蕭,他就相信我是清白的。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幾年來,我似乎是第一次看懂了這個男人,他不只是穆淵,他同樣是一位帝王。
為了保住父親母親,也為了保住褚蕭,我握緊匕首朝褚蕭的心口刺了下去,褚蕭始終朝我笑著,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就算我手里的匕首已經沒入了他的心口,他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他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嘴巴微張,我微不可察的沖著他無聲的點了點頭,他才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夠因為在夢中見到了那天的場景而驚醒。
他始終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父親,即使父親主動交權,即使我親手殺了褚蕭,卻還是落得一個軟禁的下場,父親和母親被穆淵軟禁在了攝政王府。
沒有什么時候比此刻更讓我明白,穆淵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的感受,不在乎我的死活,不在乎我的性命,直到我了無生氣的躺在他面前,再也沒有醒來。
我昏迷了七天七夜,醒來以后就忘記了所有事情,我終于得以換來片刻喘息,被穆淵準許回府休養。
褚蕭確實沒有死,我殺了褚蕭之后回去偷偷買通了運尸體的太監,把褚蕭從亂葬崗救了回來。
我還是沒能保得住褚蕭,我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保得住我的家族血親。
我只知道,我又要愧對褚管家了,褚蕭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我不知道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對褚管家來說是多么大的打擊,我無法想象。
最終,我還是辜負了父親母親的期望,隨著褚蕭被賜死的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煙氏一族滿門抄斬的圣旨,我爹被扣上了通敵叛國的帽子被下了大獄。
我以死相逼才得以換得他同意我出宮安葬父母。
安葬好父母以后,我沒有回宮,而是從宮外城墻上一躍而下,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往我身邊極速奔來的穆淵。
我不知道當他看到我的鮮血染紅城墻時到底是何種心情,但我絕不允許我的余生都跟殺光我家人的君王一起度過。
“陛下今日殺盡我族血脈,他日必有至親骨肉血染宮闈!此非詛咒,是因果輪回”
我看著他臉上終于出現的懊悔神色,字字珠璣。
我永遠記得九歲那年他為了救我肩膀上留下的那道疤,也記得他在受傷之后的第一句不是喊疼,而是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他說,父皇雖下了圣旨,但我還是想聽你親口對我說愿意。
但當初的少年到底不復存在,在我心中,他再也不是穆淵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