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我家,肯定少不了我老豆(廣東話里的爸爸)。
他是農(nóng)民的兒子,進了城,打工,沒掙多少錢,掙成了農(nóng)民工。
這個稱號不算多光彩,高不成低不就,好像一提起就會有一股子的窮酸味,好像一看見就是臟臟的衣服和黝黑的皮膚,當(dāng)然,標(biāo)配是憨厚的笑容,不然不足以令人動容同情。
爸爸啊,我姑告訴我,你年輕時的性格也很內(nèi)向,是因為你吃了苦頭,才希望我們都多和人交際嗎?
我老豆曾經(jīng)對我說:“你的性格開朗點,大大咧咧的更像個男生,你弟弟文靜內(nèi)向點更像個女生,你們的性別換過來更好。”
我很茫然,但是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的無力,現(xiàn)在想想,可能因為你直接否定了我最本初的生理特征,你不喜歡我是個女的,你希望我是個兒子,而不是女兒。
女兒有什么好的,總歸要嫁出去,給別人養(yǎng)老送終。
他再喜歡我,也只會希望我晚點嫁,這可能也因為我姑第一場失敗的婚姻,被我爺爺逼著,在不知道是誰的世俗,在它的指責(zé)和壓力下,就早早地嫁出去。
沒有的,爸爸,我就是個女孩。我生來就可以包容很多矛盾的特質(zhì),我是文靜的,我也有狂野的一面,我粗俗地憤恨,我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我牙尖嘴利,我像一枚尖刺,我不喜歡的不贊同的,我要辯駁。
我是有俠氣的,我有一柄無形的劍,我愿意為心里的公正勇敢,但我就是一個女孩。
女孩也可以擁有被惡意歸類為男性專屬的品格。爸爸,我們都是人。人為什么不得不給自己貼上標(biāo)簽,好在劃三八線后找到自己的群體,然后對對方進行各種指責(zé)和壓迫?
奶奶,你和我說我媽肚子里生不出男孩,我曾經(jīng)也很氣憤,小小的我成了第二個你。
但是后來我讀了書,我才知道前面兩胎沒生男孩不是我媽的錯,這是很隨機的概率,孩子從肚子里出來,就成了這個家的命數(shù)。我那個不幸流產(chǎn)掉的姐姐,她很幸運。
我惶恐于我曾經(jīng)的憤怒和認同,我輕賤了自己的性別。生不出男孩又怎樣?會被有兒子的看不起,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
你當(dāng)然也沒錯,無知不是你的錯,重男輕女也不是你的錯。女人為什么看不起女人?因為男人。錯在他們,男人的錯。
但是你的名字是成鳳啊,你經(jīng)歷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我爸。
你有被我的祖母,或者你的妯娌鄙夷輕賤嗎?
我不知道。也沒有人會告訴我。
男人,女人。
我真不覺得我們有多不一樣。
現(xiàn)在我已非昨日我,我的逆反心越來越重,我的勇氣也越來越多。不管對上誰,就算力量懸殊,就算年齡地位差距,如果我覺得你不對,就是死也要捍衛(wèi)我的真理。
我翅膀沒多硬,但嘴夠硬。我爸說不過我,也拗不過我,只能沉默地目送我離他越來越遠。
我的爸爸,他是個建筑工人,他造了自己的家,雖然有不少設(shè)計令我不得不吐槽,但是這確實很了不起,更何況他造了很多人的家,去參與了大學(xué)的工程,也去參與了市政府的工程,這么一想想,即使被欠薪不少(希望世界再無欠薪),他也算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他的脾氣也很了不得,我還記得小時候打碎了碗,被他拿著掃把的干支追著抽,痛得我哇哇大哭。他和爺爺這兩父子那么的相似,打我的時候都沒有一點留情的跡象。
我記性不好,忘性大?,F(xiàn)在我忘記那種痛了,但我記得那種恐懼,我還在怨恨他,這是不假的,如果他后來的脾氣沒變好,沒有對我的妹妹那么好,也許我會忘記恨他。
我同樣怨恨我的爺爺,不過相處的時間太少,我和爺爺更生疏一點,分別的時間太長,我對他沒什么感情了,連恨意也很淡。
我姑對我很好,在我心里的地位比我媽更像母親,起碼她不會像我媽那樣,在我討要零花錢的時候故意給我一張假幣,讓我的自尊心和對母愛的期待在被小賣部老板笑著揭穿那張十塊錢是假的時一起碎掉。
我忘記自己有沒有哭,告訴我媽的時候,她笑了,一種早就知道答案的等著看鬧劇的笑,于是我這輩子都不會釋懷。
媽媽,你對我的殘忍,是因為你恨我奶奶,而我剛好被你扔給奶奶撫養(yǎng)嗎?
但是你對你第二個女兒,那個被放在外婆家撫養(yǎng)的妹妹,你明明很愛她,卻也對她擰巴刻薄得很。我能看出她對你的恨,對這個家的恨。
后來你給我最小的妹妹買零食,給我弟弟買積木都是那么的慷慨,你還記得你遞給我的那種假幣嗎?我在想,但我不會自討無趣去問你。
我默默地帶著不理解面對那些表現(xiàn)出和媽媽關(guān)系很好的女生,我沒經(jīng)歷過那樣健康的母女相處模式。
我刻意隱瞞自己的羨慕和嫉妒,好讓自己體面些。
但愿和她們聊天時的我是個合格的演員,不然太陰暗了討人厭,連我都會覺得討厭。
我還記得你對我的惡意。當(dāng)時我對你不熟悉,你經(jīng)常在外面打工,你很早就離開我了,理由是去打工,原因是家里窮。
所以我很恨貧窮,我覺得人不應(yīng)該被它困擾。人類早就擁有了豐厚的資源,為什么人和人的生活差距那么大。
為什么我們家不僅貧窮,還缺愛。
我和弟弟妹妹的關(guān)系也不怎么好,我們不怎么給彼此發(fā)消息,聊天聊不到一塊去,也不打電話。當(dāng)然,我也不會主動給父母打電話。
我不理解那些能和父母打電話聊幾個小時的人,他們給我打電話,我會僵硬地客套幾句,心急火燎地想快點結(jié)束話題。
問題出于小時候爸爸打電話回家,奶奶把話筒放到我耳邊,我從那個時候就發(fā)現(xiàn)我沒什么話要和他們說了,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
但奶奶會逼我講話,我聽到他的喘氣聲,我知道他在安靜等待,我大腦一片空白,說話也結(jié)巴起來。
奶奶對我的表現(xiàn)不滿意,我姑也是。
于是,這種對接電話的恐懼延伸了,擴大到不局限于任何客體,我討厭接電話,我害怕接電話。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沒什么話要說,我的喉嚨沒出問題但發(fā)聲如此困難,恐懼如此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