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還在繼續,白顧溪最近心情看起來好多了,但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一日山風依舊凜冽,刮過青石鋪就的練武場,卷起零星落葉。白顧溪站在場中央,手中木劍輕點,一招“清風拂柳”使得行云流水。十幾個新入門的弟子圍成一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動作。
“劍勢要柔,手腕要活,就像這樣——”白顧溪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看見隊伍最末那個瘦削的少年,正努力模仿他的姿勢。陽光的斜照下,少年微蹙的眉心與當年修然學劍時的神情重疊在一起,如同一柄鈍劍,不疾不徐地刺進他尚未痊愈的傷口。
“今天就到這里。”白顧溪突然收劍,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弟子們行禮退下,唯有那個少年猶豫著留了下來。
“師父……”少年怯生生地開口。
白顧溪猛地轉身:“誰讓你這么叫的?”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少年被嚇得后退半步,手中木劍“咣當”掉在地上。
白顧溪深吸一口氣,彎腰撿起木劍遞回去:“叫長老就行。你叫什么名字?”
“回長老的話,弟子姓莫,單名一個軒字。”少年接過木劍,指尖微微發顫。
“莫軒……”白顧溪咀嚼著這個名字,恍惚間又聽見修然清朗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師傅,我這招‘長虹貫日’使得可對?”他閉了閉眼,揮去腦海中的幻聽:“天色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夜半時分,白顧溪輾轉難眠,索性披衣起身,獨自來到后山涼亭。月色如水,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師兄好雅興。”封飛揚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月光下他笑得張揚。
封飛揚在他對面坐下,拎著一壺酒,抿了一口:“還在想白天的事?那個叫莫軒的孩子。”
“他很像修然。”白顧溪回憶道,“尤其是握劍的姿勢。師弟,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在捉弄我?”
夜風穿過涼亭,帶來遠處松濤的低吟。封飛揚沉默片刻,他是不會告訴白顧溪真相的。修然的離開是他算計好的,包括他會動用他的勢力去推著他登上那高位,讓他不會再打擾他們。
那日賞劍大會結束,他去見了他的家人。京城柳家,官宦世家,他是那柳家嫡長子,原名柳慕白,封飛揚則是他涉江湖所取。
而他在賞劍大會使用鎏銀拂塵代替劍,為的就是讓能認出這柄拂塵的柳家人來找他。
隔著簾幕,封飛揚或者說是柳慕白以一種絕塵的態度吩咐柳回:“無論如何,都要助白修然登上皇位。”
柳回時隔兩年再次見到兄長,心中激蕩,感慨萬千,一邊羨慕他的自由,一邊責備他的任性。他把兄長的話記心中,沒有猶豫,應允了下來。
柳回問:“什么時候回家?”
封飛揚難得思索了會兒,“這小崽子記仇,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全,我決定不再回去了。記得代我向家父問好。”
“可是當初……”
“別說了。”封飛揚急忙打斷了柳回的話,“應國師快走了,還不快跟上。”
思緒拉回現在,封飛揚看著白顧溪,晃了晃酒壺:“師兄要不要也來一杯?”
“你知道的我不喝酒。”
“算了,你這人無趣。”封飛揚只好獨自承受無人把酒言歡的痛苦,抱著壇子豪飲,“可惜了這壇好酒。”
酒的味道濃烈,逸散在這亭子里,白顧溪明明沒有喝酒,卻感覺酒精上頭,他好像又看到了徒弟……
那濃稠如夜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嘴唇一張一翕似乎在說著什么,白顧溪聽不清,抬手想要觸碰,卻又消失不見。
一滴滾燙的液體砸在手背上,他這才驚覺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次日,弟子們已經列隊站好,莫軒站在最前排,見白顧溪來了,緊張地抿了抿嘴唇。
白顧溪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按在他肩上:“昨天是我態度不好,向你道歉。”
少年驚得瞪大眼睛,其他弟子也面面相覷。白顧溪收回手,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今天教你們‘回風舞柳’,都看好了。”
訓練結束時已是晌午,弟子們三三兩兩散去。白顧溪收拾木劍時,聽見假山后傳來一聲痛呼。他循聲找去,發現莫軒抱著左腿蜷縮在地上,褲管已經被鮮血浸透。
“怎么回事?”白顧溪單膝跪地,迅速撕開布料檢查傷勢。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橫貫小腿,血跡已經發暗。
“弟子……弟子想多練會兒劍,不小心……”少年冷汗涔涔,話都說不利索。
白顧溪沒再多問,一把將人抱起:“忍著點。”他大步流星穿過回廊,驚得沿途弟子紛紛避讓。
醫藥堂的老郎中看到傷口時倒吸一口涼氣:“怎么傷的這么嚴重?”
清理傷口時,莫軒疼得渾身發抖,卻咬牙不吭一聲。白顧溪按住他的肩膀,恍惚又看見那天修然受傷的眼神。
待郎中包扎完畢,白顧溪沉聲問道:“說實話,這傷怎么來的?”
莫軒垂下眼簾,長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山下……有群混混欺負賣唱的小姑娘,我……”
“就你一個人?”白顧溪聲音陡然提高,“宗門規矩都忘了?遇事要先通報!”
“來不及了!”少年猛地抬頭,眼中燃起一簇火,“他們要把那姑娘拖進巷子!”這神情太過真誠熱切,白顧溪一時語塞。
良久,他嘆了口氣:“傷好之前,每天來我院里換藥。”走到門口又補充道,“明天開始,你單獨跟我學劍。”
莫軒愣住了,等反應過來時,白顧溪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少年小心翼翼地觸碰腿上的繃帶,嘴角不自覺地上揚。窗外,一片新葉被風吹落,打著旋兒飄向遠方。
暮色四合時,白顧溪將曬好的金瘡藥收入紫檀匣中。指尖觸到匣底冰涼的玉牌——“師父若見到現在的我……”記憶里的聲音突然刺破寂靜,白顧溪猛地合上匣蓋,銅扣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原來還是無法忘記,他已經習慣了徒弟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緣分就像一根無形的線,剪不斷,理還亂。
白顧溪思索良久,做出個驚人的決定,最終一聲輕笑漸漸消散在風中。
夜時,萬籟俱寂,白顧溪離開了凌霄宗,他要去看一眼徒弟,就一眼,看完過后都該忘了吧。
山風掠過樹梢,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無聲的嘆息。白顧溪攏了攏衣襟,指尖觸到胸口時,仍能感受到隱隱的鈍痛。他知道,那是心魔作祟,亦是無法割舍的執念。
“修然……”他輕聲呢喃,仿佛這個名字能給他帶來些許慰藉。可回應他的只有無邊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