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母女兩人沒有交談。安娜的鼻子一直貼在飛機的小圓窗上，觀察著舷窗外的景色。
￡￡￡￡￡￡￡￡￡￡￡￡￡￡￡￡￡￡￡￡￡
每次乘飛機時，我都在云彩間尋找你的面孔，每次在布滿天空的云彩形狀中，我都在想象你的輪廓。我給你寫過一百封信，也從你那里收到一百封信，每個星期都收到過兩封。我和你互相許諾，只要我一有經濟能力，我們就相約見面。當不用上課的時候，我就去打工，希望有一天能積攢到足夠的錢前往巴黎，回到你的身邊。當不用發傳單時，我就會去餐廳做服務生，去電影院做領位員。我完成工作中的每一個動作時，都在想象自己飛到巴黎的那個早晨，終于來到你等待我的飛機場。但是如今你回到了柏林，我們之間的距離不會因此而縮短。我不知道你在這二十年的時光里，是否尋覓到了屬于自己的愛情。當我們撞個滿懷時，你是否會在第一時間擁抱住我，喊出我的名字，如同柏林墻倒塌的那一晚。
有多少個夜晚，我都在你的眼神注視下入睡，都在灰色城市街道上傳來的笑聲中進入夢鄉？當你留下我獨自和你的祖母在一起時，她有時會對我說，她并不相信我們之間的愛情，認為我們之間的愛情并不會持續長久。我曾經也考慮過這個問題，認為我們的生活和關系太過于前衛。可是，每次當你回到家把我摟在懷里，我從你的肩膀上望過去，對著她微笑，心中便很確定她是錯的。當我母親強迫我坐上等在你家窗下的車子，我大聲呼喊著你的名字，真希望你可以聽到我的聲音。
那天晚上，報紙報道說有四名記者死于“意外事件”，其中一名是法國人，我當時就知道他們說的是你。我渾身的血液瞬間變得冰冷。當時，我正好站在一家餐廳的木質老吧臺后面擦拭酒杯，立刻暈倒在地。新聞播報員說，你們的車子被遺留下來的地雷炸到。似乎命運之神不肯放過我們，永遠不讓我們奔向自由。報紙上沒有提供更多的消息，一共有四名死者，這句話對于世人而言已經足夠。誰會在乎他們的身份，他們的生活，以及無人知曉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們說的法國人就是你。兩天之后，我才和米綸娜聯絡上。那兩天我什么東西都沒有吃。
后來，丹尼爾給我打了一通電話，當我接聽起電話，從里面傳來了米綸娜的聲音。一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刻明白了她失去了一位摯友，而我則失去了自己最親愛的人。“我最好的朋友”，她不斷這么說。她責怪自己，因為是她幫助你成為記者的。而我，身心交瘁的我在安慰她。是她，讓你有機會成為你心目中的自己。我對她說，你很自責，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怎么表達你對她的感謝。我和米綸娜就這樣談論著你，想象你并沒有離開過我們。是她告訴我，你們的尸體完全無法辨認。一名目擊者說，當地雷爆炸時，你們的卡車被沖擊力整個拋起來，破碎的鐵皮散落在地上有好幾十米遠，就在你們犧牲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大窟窿和四分五裂的車殼，見證著那里的荒誕和殘忍。
為了把你派到異國他鄉的事情，米綸娜一直都無法原諒自己。她哭著說，你是最后替補的人。當她在找人能夠盡快出發時，要是你沒有剛好在旁邊就沒事了。但是，我理解她送給你的這個禮物是你最渴望的。“對不起，對不起”，米綸娜抽噎著說，而完全絕望的我流不出一滴眼淚，因為哭泣或許會令我失去你更多。我無法掛掉電話，葆拉，我把電話筒放在吧臺上，解開圍裙，然后走到了街上。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我周圍，城市里面的生活一如往常，依然是萬家燈火，一切如夢一般的掛起，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誰會知道今天早晨，在喀布爾的郊區，有一個叫葆拉的女子死于地雷爆炸之中？誰會去關心這件事？誰能了解我再也看不到你，我的世界從此將變得不同？
我已經有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我對你說過了嗎？這并不重要。所有的事情我都會說兩遍，為了繼續和你談談我，為了聽你和我談論你自己。就在馬路轉角，我暈倒在地。
你知道嗎？正是因為你，我才認識了盧卡斯，從相遇的那個時刻開始，他就成為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從隔壁病房走出來，神情茫然，獨自一人在走廊踱步。我病房的門剛好半開著，他停下來，看著躺在床上的我，然后對我微笑。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小丑，能夠在自己的臉上裝出如此悲傷的笑容。他雙唇顫抖，突然，他低聲說出那三個我不愿意說出口的字。可是，反正我不認識他，在他面前，我或許可以訴說衷腸。和陌生人交談心事，和親友談并不一樣，不會使真相變得牢不可破。毫無保留地傾訴完畢之后，只要憑借遺忘，就可以把曾經傾訴之事完全抹除。盧卡斯對我說“他死了”，而我也對他說“是的，她死了”。他說的是他朋友，而我說的則是你。我和盧卡斯，我們兩個人就這樣認識了，在我們各自失去一生摯愛的那一天。他的朋友路德維死于心衰，而你死于繼續摧毀人類的瘋狂。他坐在我的床尾，問我有沒有過因為哭泣而徹夜難眠。當我告訴他實情之后，他老實和我說，他也沒哭過。他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接著，我們兩個人流下了第一滴眼淚，流下了終于使你遠離我的眼淚，流下了終于使路德維遠離他的眼淚。
￡￡￡￡￡￡￡￡￡￡￡￡￡￡￡￡￡￡￡￡￡
珍妮婉拒了空姐送來的飲料。她往機艙后方看了一眼，艙位幾乎是空的，但是安娜寧愿坐在后面十排遠的座位上，靠著小圓窗，眼神迷失在遙遠的天空中。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