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姐把餐盤收回后，將燈光調弱，整個機艙籠罩在半明半暗之中。自從和母親一起旅行，安娜沒有看到她吃過一點東西，也沒有看到她睡過一次覺，甚至連休息一下都沒有。對于一個機器人來說，這也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是接納這個奇怪的想法并不容易。更何況，這是唯一能夠提醒她，這趟雙人游只能維持幾天的信息。大多數乘客都在睡覺，有些人在小屏幕上看著自己最喜歡的電影，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在微弱的燈光下閱讀文件。茱蒂在看報紙，而安娜正透過小圓窗欣賞反射在機翼上的銀色月光，以及隱匿在黑夜中的波光粼粼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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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的春天，我在倫敦美術學院畢業，并決定以后不再回倫敦。我要放棄繪畫這一夢想，和你一樣去當一名記者。你想盡辦法勸我不要這么做，可是我決心已定，我要和你一樣當記者。我也和你一樣每天早上出門去找工作，盡管這對于一個德國人而言，一點希望都沒有。幾天以后，電車線路將城市的兩邊重新連接在一起。一些事情在我們的周圍開始醞釀、開始生根發芽。在我們周圍，許多人談論著我們的國家將被合并，恢復到像原來那樣的一個整體，而且現在的形勢已經不同于冷戰時期。曾經在情報部門工作的人，連同他們收集的檔案，似乎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個月前，考慮到可能會牽連政府，他們計劃把我們幾百萬公民的所有檔案全部銷毀，而你是第一批站出來抗議這種行為的示威者之一。
你是不是也有一個檔案號碼？一份資料里面搜集了你在街上，或者是在工作場合被偷拍的照片，一張清單上登記了你交往的人，你朋友的姓名，還有你過世祖母的名字，這份檔案是否放在了某個機密的檔案庫里面？在當時政府的眼中，青年時代的我們是兩個可疑份子嗎？經歷了這么多年的戰爭教訓，我們怎么還能任其橫行？這是我們的世界所能夠找到的唯一的報復方式嗎？我和你，我們出生的太晚，沒有機會相互憎恨，我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創造，也要太多的和平需要被我們銘記。
夜晚時分，我們在你家附近散步，我還是能夠經常看到你害怕的模樣。只要每當看到身穿制服的人，或是一輛你感覺開得很慢的車子，你就會不自覺的害怕起來，那時你會說：“過來，我們不要待在這里。”然后，你會把我帶到最近的一條小巷子里面躲起來，或是一個能夠讓我們溜走，擺脫隱形敵人的樓梯。每當我因此嘲笑你，你就會發脾氣，說我什么都不懂，不了解這些人壞到什么程度。有多少次，我無意中看到你的目光在環視我帶你去吃飯的小餐館？有多少次，你對我說離開這里，因為你看到一個客人的陰沉臉色，讓你回憶起了不愉快的過去？對不起，葆拉，你是對的，我在沒有紛亂的國家待久了，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當你看到一列軍用車隊過橋，硬要我躲到橋墩下時，對不起，我在笑。我不懂，我無法理解，我的同胞中也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
當你伸手指著一個坐在電車上的人，從你的目光中我明白，你認出一個曾經在情報部門工作的人。
原東德安全局的工作人員拋棄了制服，權威和傲慢，混入城市里的普通市民中，過著和昨天還被他們追捕、偵查、審判，甚至拷打的人一樣的平凡生活，而他們的惡行曾經持續過很多年。
自從柏林墻倒塌之后，大部分情報人員為了避免被人識破，給自己編造了一個不存在的過去。還有人仍在繼續自己的情報事業，而這當中有許多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愧疚心逐漸消失，對自己罪行的記憶也跟著逐漸模糊。
我還記得和你一起拜訪米綸娜的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在一個公園里面散步。米綸娜不斷追問你過去的生活狀況，殊不知回答這些問題對你而言是多么痛苦。她認為，柏林墻的陰影一直延伸到她生活的巴黎國度，而你大聲呼喊說，你生活的德國是被鐵幕的水泥墻關住的。她又問你，你們是怎樣適應這種生存狀態的？你在微笑，問她是否真的把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米綸娜又繼續追問，結果你只好屈服，回答米綸娜提出的問題。你耐心地向她描述一個被計劃得井井有條的安全社會，生活在其中，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而犯錯誤的機會微乎其微。
“我們是人人就業，政府無處不在。”你一邊說，一邊聳著肩膀。米綸娜總結了一句：“專制政權就是以這種方式運作。”這適用于很多人，自由是一個浩大的賭注，絕大多數人都在渴望著自由，卻不知道如何去使用。我還記得，我們在西柏林的那家咖啡館時你對我們說，在東德世界里，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在溫暖舒適的房子中重新創造自己的生活。當你的朋友問，你認為在黑暗時期有多少人和專制政府合作，你們的談話開始變得激烈，因為你們兩人在數目上的看法始終不一致。米綸娜認為頂多有百分之三十的人，而你說自己無法知道確切的數字，并問她：“你怎么知道呢？你從來沒有在東德國安局工作過。”
對不起，葆拉，你是對的。只有等到我前往你所在的方向時，我才會感到害怕。人想要共鳴一件事情，共情一份情緒，最好是到另一個人的環境里去。當我明白這一道理的時候，你已經離我遠去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葆拉。我此時正在坐上飛往柏林的飛機，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我曾經無數次夢到這一場景，可是當這一切成真的時候，我卻希望可以晚一些抵達柏林。我不知道當我見到你的那一刻，是否也有一道鐵幕橫亙在我們之間。二十年的時光恐怕會讓我們變得生疏，我甚至連我們重逢時的呼吸以及寒暄都曾經反復練習過上百次。我將想念藏匿在時間里面，藏匿在科隆以及柏林的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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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你沒邀請我參加你的婚禮？”茱蒂一邊問，一邊把一份柏林日報放在膝蓋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