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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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好了···”
昏暗的房間里,男人跪在地上,聲音沙啞得如同被沙礫磋磨過聲帶。
“想得很清楚。”
女人的聲音清冽如冷泉,不自覺地顫抖著,自唇間流出。
“鴉,你知道的···”
未竟的話語,似是帶著萬千感嘆。
“···我明白了,這是她的命魂燈。”
跪伏的男子從袖中拿出一盞古舊的琉璃燈,放在凌煙面前的桌上。
那本應該燃躍火光的燈芯沉寂地熄滅著。
“這盞燈我也替您保管了兩萬年了。”
“兩萬年了啊···”
凌煙直起身,披散著的長發順勢垂落到臉頰兩側,她伸出顫抖的手將燈盞接過。
過大的動作似乎牽扯到傷勢,女人臉上微白,抬手掩唇輕咳了兩聲。
“上神!您的身體···”
鴉猛然起身躍步向前,沙啞聲音發出一陣驚呼,因著滿腔擔憂不由顯得有些刺耳。
“無礙!”
凌煙伸出手制止了他想上前探查的意圖。
“不過在極寒之地呆久了一點而已。”
“是。”
鴉乖巧退后,重新匍匐下身軀,低下頭。
凌煙輕輕摩挲了燈盞片刻,掌心亮起一抹歡快地躍動著的幽藍色光芒。
那光像是看到了溫暖的港灣一般,迫不及待地想回歸燈盞的懷抱。
“唉···”
女人輕嘆一口氣,揪住不停往外蹦的幽光。
“你本該是那么一個沉穩的人,太清氣怎么反倒是這樣調皮?”
又頗為不舍地逗弄了幾下幽光,她才輕柔地將它送到燈盞之上,熄滅的燈芯亮起幽藍色的微弱光芒。
在昏暗之中閃爍不定,看上去好像一陣風吹來,它便會重歸于黑暗。
閉上眼,凌煙仿若又看到萬年前的景象,尸山血海,星辰崩塌,還有矗立其中滿身鮮血的自己。
一陣細密的疼痛從心口泛起,將她扯回孤寂的現實。
“鴉,多謝···你走吧,我該去找她了。”
緩緩起身,凌煙雙手捧著燈盞轉過身,一幅虔誠的姿態,不知道是在向誰祈禱。
只是這世上,還有誰能配得上得到上神的禱告呢?
“上神,跨越靈魂時空消耗的是您的靈魂,還請您···保重!”
也許深知無法再勸說什么,鴉只重重磕了一頭,留下一句囑咐,悄無聲息地化為黑煙消散原地。
“顧重···”
將燈盞放到與心口齊平的位置,女人輕喃著另一個名字。
琉璃燈盞綻放出柔和的光芒,宛如情人的手,輕撫著執燈者的面頰,照亮她充滿執著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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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再次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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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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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帝師與太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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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滿肅殺的大殿之上,拖著虛弱病體的顧重斜倚在雕有黃金龍頭的龍椅里,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陳默賢…朕自認真心待你,你就如此回報朕?殺朕至親,謀朕江山?”
“陛下,我本不想殺您的…”
沿著殿前玉階一步步拾級而上,已然換上一身玄服的男子嘴里假惺惺地嘆著惋惜,面上卻盡顯大事將成的意氣風發。
在帝皇身邊站定,他緩緩俯下身,居高臨下,帶著勝利者的姿態。
“只是您太不聽話了…”
托著玉盤站在旁側直打哆嗦的內侍慌忙跪地,呈上盤中的犀角杯。
“亂臣賊子!”
顧重閉上眼,輕聲斥道,虛弱的話語擲地有聲。
“我不過是拿回我該拿的東西而已…這亂臣賊子,誰能比你們顧家做得更好呢?”
男子遮袖從盤中舉起盛著黑紅液體的酒杯,遞到她唇邊。
“陛下,請上路吧…”
顧重死死咬住牙,渾身不能動彈,唯有用那雙亮得驚人的黑亮雙眸看著這人,好像要將他鐫刻在靈魂中,好于生生世世的輪回中與他不死不休。
“唉…不用如此看我…陛下,您的臣子,都在我這邊呢。”
溫柔喟嘆一句,掃了一眼殿下戰戰兢兢、被兵甲橫刀于頸的諸位公卿,陳默賢抬手狠狠捏住顧重的下頜,硬生生地將毒酒灌入她嘴中。
黑色血污從年輕帝王的七竅中緩緩流淌而出,模糊了她的五感,最后只依稀聽得到那逆臣放肆暢快的大笑…
如果她能早一些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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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宛如黃鶯啼叫的清脆呼聲穿過門廊,落到正在竹編躺椅上的人耳邊,將她從一場血色夢魘中驚醒。
“殿下。”
椅上的女子起身,看向正從門外奔進來的身影,微微一怔,接著神色變化為帶著些許無奈的寵溺。
“您如何又跑這里來躲清靜了?可叫孤好找!”
身著玄色緇衣的少女在今夏個頭猛竄了不少,竟倒是快要比凌煙高了。
小殿下抱住凌煙,將臉埋在自家先生頸側,語氣顯得有些委屈。
“今日炎熱,也就長離宮這花園能清涼些。”
凌煙笑吟吟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眸中蕩著溫柔的光,落在懷中這失而復得的珍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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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夢境,是她自那不斷流逝的時間長河中所瞥見的,這世顧重最后的結局。
這方小世界,正處天下紛亂已久,亂世將歇之時。
前朝暴·政,流民四起。
顧氏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以虎狼之勢橫掃六合,除卻西北荒涼之地,已然一統中原,遂定鼎西京稱帝。
天下初定,前朝余孽猶在,太/祖獨支無子,先后巾幗不讓須眉,卻不幸亡于一場苦戰,唯余兩女。
為安國本,顧帝封長女重為儲君,次女揚為清河王。
數百年來,未曾聽聞女子可為帝為王之事。
然而今為顧氏天下,太/祖性燥,雷霆手段,敢反對他的人都已下去和閻王爺聊天了,這事也就幾個古板的老學究嚷嚷了幾年,便放了過去。
每個人都有既定的故事與命運,原本這世界,顧重雖貴為太女,卻沒能落得一個好下場。
“少女慕艾,郎君負心。”
對于一般少女可能只是一段情殤,但對于王儲來講,并非那么簡單。
那負心男人便是陳默賢,該說他是計謀無雙還是狡詐下作?
這是一個俗套的故事套路,憑借一幅好皮囊與肚子里的幾滴墨水,同時勾搭了太女與清河王。
進而煽風點火,終引得姐妹反目、同室操戈,一死一傷,活生生氣死了顧帝。
顧氏本就人丁稀薄,在顧重被立為王儲幾年間,后宮雖有新人,卻未有嬰孩再誕,疑似顧帝有疾。
今顧帝已死,王室凋零,顧重為新帝,莫名因疾不上朝。
陳默賢便以王夫之尊攝政,待時機成熟后毒殺顧重,改朝換代——復辟前朝!
從陳默賢的角度來看,這該是一個落魄皇子忍辱負重、復國中興的劇本。
顧重卻因著這個劇本,賠上了情與命。
初曉這段軌跡,凌煙倍感憤懣,即使只是一縷分魂,失卻了原本的性格與力量,顧重也不該被欺辱至此。
如今既然讓她尋到,定要保顧重此世平安喜樂,好讓她魂魄安然歸位。
任何會傷害到顧重的事情,她都不會允許發生。
幸而,一切都還未開始,怎樣補救都還來得及…
凌煙在這方世界,誕生的身份還算顯赫,其父為當朝御史大夫,也曾是陪顧帝征戰天下的老人。
然而即使儲君為女子,卻不代表著其余尋常女子就能掙脫數百年的禮教束縛,輕易參政。
對于凌煙來說,唯一能夠與皇室有交集的機會,本只有入宮參選這一條,也是她絕對不會選擇的道路。
那又該如何入得顧帝青眼——惟有名滿天下,與日月同輝。
“凌氏有女名為煙,收盡天下八斗才。”
靠著萬年時光的積累,即使無法動用神力,做到這一步對凌煙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顧帝重才,加之顧重是他欽定的太女,必希望能夠讓她得到最好的教導,沒有人比凌煙更合適。
順理成章,凌煙在弱冠之年被聘為太子太傅,太女當以帝師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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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可還記得前幾日應孤的事情?”
小殿下從她懷里滑脫出來,扯了扯凌煙淡黃羅衫的衣袖,滿眼帶著期待。
“何事?”
起了逗弄心思,凌煙佯作不知,刻意發問。
“先生!”顧重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委屈萬分。
本該明媚如驕陽的太女殿下,作出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實在是令人無法抵抗。
“咳——”
凌煙展開手中折扇,遮住半邊眼眸,不去看這故作可憐的人。
“殿下還在禁足中——陛下若是知曉了,就不是將您丟到長離宮抄書這等簡單了。”
“可聽說今日城里有廟會,孤還約了阿揚——先生應當有半年未出宮看看了,孤就想帶先生去城里逛逛。”
顧重繞到她身側,爪子扒拉開凌煙的扇面,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似乎篤定這樣眼前人會敗下陣來。
“孤這些天是真的悶壞了!”
“唉…真拿你沒辦法。”
怕繼續逗弄下去,小殿下當真要委屈了,凌煙終是應了她。
“孤就知,先生疼我!”
顧重一瞬開心得如同吃到最愛的糖葫蘆串兒的孩子,原地蹦跶了幾下。要不是平時教導的禮儀在,只怕就要興奮地翻跟頭了。
“先生,現在就出發如何?”
“看來是與王爺相約時辰將近,殿下著急了。”
凌煙抬眼看了看天色,正是午后艷陽高照。
“先生盡打趣孤,與阿揚有約,總不好過了時辰。”
顧重一臉正色,“可是先生教導孤,’人無信,無以立’的!”
“殿下倒是記得清楚。”
凌煙忍不住抬起折扇作勢要敲她的腦袋。
“先生的哪句話孤都記得清楚!”
偏頭躲過她的扇子,顧重快步繞到凌煙身邊,輕聲在她耳邊笑道。
“殿下真是愈發會哄人了啊…”
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凌煙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孤怎會哄先生!”小殿下不滿地撅了撅嘴。
“阿煙,我只將你的話放在心上。”
眼前依稀又看到萬年前那個人,隨口一語,就能說得她開心至極。
“顧重,你這人可當真是慣會哄人,哪里學來的許多花言巧語,無怪乎多少仙神對你情根深種…”
明明內心歡喜,表面卻是佯裝毫不在意的傲嬌模樣,凌煙都快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如此天真爛漫。
“哪里?我也只會哄你…”
曾經輕言慢語的人與眼前的小殿下漸漸重合。
“如若現下要出宮,殿下是否該去準備些許?”
凌煙微微垂眸,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誒?對,孤這便去!還請先生再稍待片刻!”
行了一禮,顧重急匆匆地大踏步朝宮門奔去。
留在原地,凌煙緩緩展開折扇,修長如玉的手輕撫過扇面。
說起來,這把紙扇還是一年前顧重送予她的生辰禮物,上面書著小殿下親筆題字,被她時時帶于身邊。
指尖停留在那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之上,本是渴求賢才、君臣相得之詩,她卻總繞不開此句的表意。
可惜,眼前人失卻往昔所有記憶,那些魂牽夢縈的曾經,如今也只能化作心口陣痛,日日撕裂她的傷痕。
“顧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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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改)
第3章帝師與太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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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果真是好生熱鬧!”
身著收袖鑲銀白袍,束發抹額,作富貴人家風流少年打扮的小殿下手癢難耐地掀起車廂的簾子,一雙好奇的眼睛向外巡梭著。
“咳咳,王姐…”
坐于對面的另一個錦繡藍袍少年不由得干咳了兩聲,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不斷向凌煙暼去,示意自家王姐收斂些。
“嗯?你叫我什么?”
聽聞這聲稱呼,顧重猛地回過身來,瞪著她大大的丹鳳眼看向藍袍少年。
“大…大哥…”
少年扯了扯嘴角,有些艱難地叫道。
“阿揚,你可得注意些,咱們現在是在微服私訪,可不能暴露身份!”
小殿下也不知從哪里看到的話本,竟也知道微服私訪這個詞,并對這件事表現出了無與倫比的興趣。
“太女殿下出宮時總這樣?”
笑看著她倆的對話,在顧重又將注意力轉移到窗外時,凌煙低聲向另一人問道。
“回太傅,王姐性子一向跳脫,宮里束縛久了,出來便放開得太過,還請太傅多多擔待。”
藍衣少年——該說是少女才對,正是顧重的妹妹,清河王顧揚,朝著凌煙微一拱手,垂首恭敬答道。
“久聞二殿下是個規矩性子,今日一見,還真是…與太女殿下當真截然相反,偏生您二人還均為王后所出,當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凌煙瞇起眼打量著顧揚,誰知這個規矩人,有一天也遭了挑撥算計,竟會做出造反的事情來呢?
“太傅…”
顧揚的桃花眼中盡是迷茫,看上去她也不知凌煙所言到底是褒是貶。
“也難為您經常陪太女殿下瞎鬧,二位殿下的感情著實令臣羨慕…”
只知未來大致將發生的事情,看到當前的姐妹情深,凌煙對未來發生在顧重與顧揚之間的事情更加好奇。
“揚與王姐自小一同長大,我二人身份從來便頗多爭議,唯有相互扶持。父皇母后總囑咐揚照顧好王姐,她雖聰慧,卻不大通人情世故,容易吃虧。”
顧揚說起顧重,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起,眼眸中都多了不少暖色。
這樣一個說起姐姐眼睛會放光的人,將來怎會大逆不道呢?
“這樣聽起來,反倒是二殿下更像長姐。”
凌煙捻了捻指尖,心底不免泛起些許疑惑。
按理來講,再是勾魂的男人,也不該會引得這對姐妹反目成仇,那陳默賢到底是給她們下了什么蠱?
“阿揚可是在說我壞話?”
說話間,顧重不知何時坐到了顧揚身邊,伸出手捏住妹妹臉頰兩側的嫩肉,輕輕往外扯了扯。
“疼疼疼!”
顧揚痛呼出聲,雙手扒住顧重的熊爪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臉解救出來。
“阿揚可真是不經痛。”
顧重對著顧揚呼了兩口氣,直吹得自家妹妹滿面通紅。
“咳咳!”
凌煙終是看不下去,干咳了兩聲,這下子她心頭是真的有些泛酸。
羨慕顧揚能夠光明正大地與顧重親近,而她卻不得不束手束腳,緊守著為人臣的規矩。
“王姐···可收斂些!太傅還在呢!”
顧揚推了推胡鬧的顧重,皺起眉頭。
顧重似是才反應過來,飛快地瞥了一眼凌煙,辨不清自家先生的喜怒,到底是乖巧地坐回了原位,還不自在地解釋了一句。
“我這不是怕你在先生面前說我壞話嘛?”
“吁—”車廂外的駕車人發出長長吁聲,車架緩緩停下。
“三位大人,到了—”
略顯尖銳的聲音抑揚頓挫地唱道,但凡有些見識的人,都該知道這人是宮內的內侍。
“今天就不該帶趙中常來···”
顧重嘟囔了一句。
“趙中常隨侍殿下,殿下的安全才有保障,臣方能放心,也好向陛下交代。”
趙照是凌煙要求帶上的,原因無它,求安而已。
中常侍趙照并非普通的內侍,而是顧帝豢養的大內供奉。
天下初定,余孽未清,今日又是微服出游,怎樣防備都不為過。
兩位殿下畢竟還是年少,正處于活潑非常的年紀,對于新奇玩意兒最是感興趣,迫不及待地便掀開廂簾往下跳去,倒把凌煙留在了最后。
沒有如她們一般換成男裝,仍是身著羅衫的凌煙便也就慢悠悠地躬身挪到車廂門口。
“重請先生下車!”
顧重笑嘻嘻地站在車下,伸出一只胳膊遞到她面前。
“車凳呢?”
凌煙低頭一看,沒有車凳。車架偏高,對她這身裝扮來說,下車著實有些困難。
“還請大人恕罪,今日出門匆忙,便忘帶了···”
趙照立于一旁躬身請罪。
“重為先生作架,先生只管下來便是!”
顧重又向她揚了揚自己的胳膊。
“那殿下可得扶穩了。”
凌煙也不作矯情姿態,伸出右手搭在顧重遞出的結實手臂上,縱身躍下。
不料馬車所停的這段青石路面不知何時沾染了水汽,變得過于濕滑。
凌煙一個不留神,竟沒站穩,向后倒去。
“先生小心!”
顧重連忙伸出另一只手,從后攬住她的腰,慌亂之中,凌煙雙手勾住了顧重的脖頸。
在顧重將她拉起時,慣性使然,兩人的臉差點撞到一塊兒,凌煙慌忙偏頭,顧重的唇堪堪輕擦過她的臉頰。那一片便仿若被火灼燒過一般,變得熱辣辣的。
“先生無事吧?”
顧重也感到有些許不自在,松開攬住凌煙腰的手,后退了半步溫言問道。
“無事。”
凌煙也向后退了半步,一時之間竟是不敢看向顧重,只將頭偏到一旁回道。
“王···大哥!”
剛剛跑去一旁不知作甚的顧揚向這邊奔來,打斷了這奇怪的氛圍。
“何事?”
顧重隨即轉眼看向顧揚。
“剛剛揚打聽到,今夜廟會將有焰火燃放!”顧揚滿臉的興奮。
“焰火?臣記得陛下入京后便下詔城內禁燃焰火,這條禁令何時取消了?”
為緩解自己的尷尬,凌煙隨意開口接上了顧揚的話。
“先生忘記了?今年已是建朝第六年,禁令只五年而已。”
顧重面色詫異,似乎是在奇怪無所不知的先生為何會忘記這樣重要的條令。
“···是臣記岔了。”
凌煙一時語塞,她方才心緒雜亂,竟是忘了時間期限這一說。
“先生···那個,出門在外,權且不必再自稱臣或殿下,”
興許是總算注意到凌煙稱呼的不妥,也或許是為了轉移話題,顧重有些猶疑地開口,“先生直接稱我為子重便好。”
當朝不避皇室名諱,重名頗多,旁人不祥探聽,也無暴露身份之風險。而男子名前加子,向來為親昵稱呼。
“謹遵殿下令,然殿下卻還稱我為先生。”
凌煙心中一悅,微一拱手應道。
“先生就是先生,又無不妥之處!”
此處顧重反而不樂意換一個稱呼了。
“那揚也稱太傅為先生?”顧揚插了一句。
“你倒是想的美!不許!”
顧重劍眉一豎,瞪了顧揚一眼,她對先生這一稱呼似乎格外執著,倒是叫凌煙看不明白。
“那揚該如何稱呼?”
顧揚對自家王姐的霸道倒是習以為常,臉色絲毫不變,只是將難題推了回去。
“自己想!”
顧重皺了皺眉,一時之間大概也不知如何回答,徑直頂了回去。
“凌…小姐…”思索片刻,顧揚猶猶豫豫地叫了一聲。
“只太傅與一般閨閣小姐實在不同,如此稱呼反倒是辱沒太傅了…”
“一個稱呼而已,也不必看低天下其余女子,兩位殿下何必糾結,如此便好。”
凌煙搖了搖頭,不知為何一個稱呼也能讓她們反復斟酌。
作為一朝都城,西京毫無疑問極其繁華,廟會之日所帶來的活動為這層繁華多渲染了一層熱烈氣氛。
敲鑼打鼓的舞樂行伍在不停地走街串巷,路邊隨意搭起的雜耍攤引來圍觀人群的喝彩。
挑著扁擔的小販洋溢著十萬分熱情大聲地叫賣著,總能吸引到出行的婦人來采買物件和吃食。
凡夫俗子們樂此不疲地穿梭在熱鬧的人群中,或是跟在巡游的隊伍之后,隨行添趣。
時不時有著身著甲胄的衛兵列隊經過,應是護衛京城安危的京畿巡防營,在節日慶典期間,必定是要加大巡防力度的。
人大概是很容易被群體的氛圍所感染,凌煙這樣淡然的性子都不免有幾分鬧將一鬧的沖動。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也未聽說朝廷有什么新詔,許久沒見到如此大型的廟會了,感覺全城都熱鬧了起來。”
凌煙之前還未向顧重詳細詢問過這次廟會的緣由,糊里糊涂便跟了出來。
“今日是巫教布道之日,先生您看,巡行的首位便是巫像。”
顧重指著又轉回來的巡游隊伍說道。
凌煙望向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一尊神像,三頭六臂,喜怒嗔皆具。一眼望去,只感覺這巫像邪異至極,令人甚是不舒服。
第4章帝師與太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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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巫教這一流派,聽聞顧氏能成事與之密不可分,建朝后顧帝便允其大行傳教。
今日不過一場布道,所開廟會盛況,隱隱有與佛道爭鋒之勢。
“陛下向來信重巫教,不知殿…子重對此如何看?”
凌煙忽如其來地想探知顧重對于宗教的看法。
“重對于此類教會向來無甚興趣,成事向來在人,關它們何事?不過父上喜歡…”顧重的語氣頗為不以為意,含有貶損之意。
沒由來地,凌煙心中長舒一口氣
“子重能這樣想,甚好。”
微微點頭,今日一見,她對巫教甚無好感,不提巫像邪詭。單論神權,向來與君權相爭,最不可控。
廟會極其熱鬧,只一處不太好——若是不留神,就會被淹沒在洶涌人流之中,再尋不到同伴。
于是,像照料出門的孩童一般,顧重緊緊扯住凌煙衣袖,另一邊顧揚又緊緊拉住顧重衣擺,三人串成一串艱難地在人群中挪動。
“我看那邊的戲法似是有些意思!”
顧重如同是從未出過宮門一般,對一切都興致勃勃。
“我記得你倆可是經常跑出來玩兒,竟沒見過?”
“常見常新嘛!即使知道是什么把戲,但每次看來還是頗為有趣!”
凌煙對于顧重保持新鮮感這一能力表示驚奇。這樣的性格,總是能夠過得極其快活吧。
“誒?等等!我的荷包呢?”
又看中了一件小擺件,正準備掏錢付賬時,顧重臉色一變。
如此熱鬧喜慶的日子,不僅是湊趣的人最喜愛,同樣是偷兒最喜愛的。一日下來,也不知可以偷得多少荷包,頂得幾月進賬。
“怕是叫人摸了去了···”
顧揚左顧右盼,似乎是想辨別出誰是那個偷兒。
“如此多人,只怕是難尋,除卻錢財,可有其他東西?”
凌煙微微皺眉,錢財對于她們無礙,只怕荷包中留有重要的東西,才是麻煩大了。
“無妨…”
顧重頗不死心地又在身上尋摸了一會兒,最終也只能無奈地搖頭道,“不過一些銀兩。”
凌煙高高端起的心瞬間放了下來,是她過于緊張了。顧重一向心思縝密,定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
“只是阿揚,接下來可得掏你的荷包了!”
轉過身,顧重便笑嘻嘻地看向顧揚,嘴角揚起不懷好意的痞笑。
“看來今夜揚可得掏空家底了,還請大哥省著點花。”
顧揚故作心疼地從懷里掏出自己的荷包,一臉不舍地樣子交到了顧重手中。
“抱歉,叨擾幾位了…”
正當三人調笑時,一道低沉嗓音從她們身后傳來。
凌煙內心升騰起一股危險的感覺,仿佛被什么可怕野獸盯上一樣。
她率先轉過身,見一個身著白色布衣的年輕男人正對她們笑得溫文爾雅。
他右手捧著一個荷包,疑似正是顧重丟失的,左手看似輕松地按住一個不住扭動的乞兒,那乞兒卻怎么也無法掙脫開去。
這是位長相頗佳的俊俏男子。
“這位公子,何事?”
心中的預警沒有絲毫減弱,雖不大合禮數,凌煙仍是踏出一步,開口問道。
卻是沒有注意,在她搶先開口的時候,顧重先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再將目光挪到那個男人身上,不由得皺起了眉。
“在下…方才碰巧看到這偷兒趁亂摸了這位公子的荷包。”
那男人愣了一瞬,緊接著朝顧重的方向作了一揖,恭敬答道。
若不是凌煙一直留神著他的神情,只怕也錯過了他眼中那絲一閃而過的算計,這讓她更加確信這人便是沖著顧重來的。
這場相遇是精心準備的一場戲,唱念做打,端看場上的人各展本事。
“這位公子倒是好眼力。”
顧重緩步走向那人,凌煙不明所以,心里一緊。
“多謝!”
將他右手的荷包提起來掂了掂,顧重隨即打開封口,掏出一片金葉子扔到他手心。
“這是何意?”男人明顯未料到如此發展趨勢。
“這位公子看上去似是寒門士子?拾金不昧難能可貴,這便當是酬金了。
況且今年恩科在即,當是全力備考才是,這些許錢財也當能免你許多后顧之憂。”
顧重淡淡解釋道,之后又將目光移向那乞兒。
“至于這偷兒,便麻煩公子扭送官府了,縱然生活艱難,也不該行那偷竊之事,是當教訓一二。”
“公子,大善!”
男子眸中掠過一絲寒意,面上卻做出十足的感激模樣,向顧重鞠躬道。
“在下在此先行謝過公子贈金!還敢問公子府上何處?待他日高中,定當銜環相報。”
“不過區區錢財,無需如此。”
顧重眉頭微動,凌煙知曉她此時已無耐性與這人繼續周旋。
“我等還有要事,便先行一步了。”
不出所料,她只敷衍地微一拱手,便轉身向她們身邊走來。
“在下陳默賢,還請公子謹記!”
看出已無繼續相談下去的可能,男子也不再做糾纏,只在身后朗聲報上了姓名。
果然是他!
凌煙回頭又看了他一眼,陳默賢仍是那副溫厚純良的面孔,見她回首,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垂謝。
也是,如若不是善于偽裝,又怎能欺得江山易主。
在他手下掙扎的乞兒這時正巧抬起頭來,臟兮兮仿佛從泥坑里滾出來的臉上,一雙黑眸亮得驚人,滿是狠戾。
她不知原定的軌跡中,顧重是如何與陳墨賢相知相惜。
這許多年來,她發動了所能動的全部力量,去尋找著這個隱藏極深的前朝皇子,卻始終不得其果。
是天命嗎?命運的軌跡推動著情節的發展,不容絲毫差錯,該出現的人總在適當的時候出現,讓人無從下手。
“先生,很在意這個人?”
走出一段,顧重猶豫著出聲問道。
“居心不良,圖謀不軌之徒罷了。”
凌煙輕笑道,沒想到顧重比她還要緊張。
“重也這樣認為,總感覺他作態之中,有所圖謀。”
顧重似是松了一口氣,倒是惹得凌煙側目。
這場陳默賢精心策劃的初遇,似乎沒能達到應有的效用。
不,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效果,他至少在顧重心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按理來說,即使是如此俗套的劇本,在不知設計之前,多少會對拾金不昧的才子有些許好感,不知陳默賢到底是何處招致了顧重的警惕。
“不過那個偷兒…有點意思。”
收回飄忽的思緒,凌煙回想最后她看到的那個眼神,那是竭盡全力去生存的人,才會有的,一雙孤狼的眼睛。
“稍后讓趙照去京兆府照顧那乞兒些許吧,按當朝律令,最輕也只怕是刺字流放…”
律令不可違,但凌煙不介意對感興趣的人稍加關注,何況她直覺陳默賢并不會輕易放過這乞兒。
將來陳默賢能推翻當朝,除卻前朝遺老相助、謀奪兵權之外。
至關重要的便是他手下有一支死士—無面甲,無所不為,無孔不入,為他鷹犬,震懾百官。
那乞兒,一看便是合適的人選。
倒也不必擔心陳默賢會在當下就暗自將人扣下,李代桃僵。
聰明人向來不會去做惹人懷疑之事,施恩于人,得選孤狼傷重之際,更是顯得恩威并濟。
依凌煙推斷,刺字流放途中,方是他動手之時。
“好。”顧重沒有多問,一口應下,對于凌煙所提的建議,她一向不會多做反駁。
凌煙又附耳低聲向趙照吩咐了幾句。
經此一事,三人也無甚繼續游逛的心思,商議片刻后便決意早早回宮。
趙照在將她們送進宮門后,又飄然向京兆府急行而去。
“太傅,王姐,今日想必也勞累了,還請早做歇息,揚先告退了。”將二人送到長離宮口,顧揚便告辭道。
歷來親王受封之后,要么該出宮開府,要么該前往封地。
但顧帝念及次女尚且年幼,頗有些不舍之情,便讓她在宮中多留幾年。
不知這是不是幾年后被陳默賢利用的儲君之爭的緣起。
待凌煙自湯池中洗去一身疲憊,披散著潮濕長發坐于書房中,伴著跳躍的燈燭,細細整理著四面八方匯集來的信息,抽絲剝繭般梳理著這個百廢待興的新王朝脈絡之時。
趙照回來了,他沒有再去叨擾顧重,徑直找到了凌煙。
“太傅大人,一切都辦妥了。”
他單膝跪在書房門口,恭敬地垂著頭,深紫色的內侍服柔順地鋪在地上,一如他的姿態。
“如何?”
凌煙隨手將一封邊關的密信置于燭火之上點燃,漫不經心地問道。
“那乞兒名喚云中,家住城西…”
“叫什么?!”
不待趙照說完,便被凌煙厲聲打斷,發出一句急切的詢問。
“云中。”
趙照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依然恭敬地答道。
“云中啊…竟是她么?”
凌煙低聲自喃,削如蔥根的手指屈起,輕輕叩擊在書案上,在一片寂靜的房間中顯得格外響亮。
“繼續。”
她提起手邊的羊豪玉著湖筆,鋪開一張凈皮宣紙,鄭重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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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渣男登場!
第5章帝師與太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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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城西流鶯巷,父不詳,家中尚有一母病重。
西京城的人都知曉流螢巷是何處,那是個比紅袖坊這等煙花地更令人嘆惜的地方。
巷中的女子與三教九流的人做著皮肉生意,換得恰得裹腹的食物錢財。
挨到年老色衰或是不幸病重,躺在潮濕昏暗的木板房里,靜默死去,再被人潦草用草席裹身,拋到城外的亂葬崗,化為一具枯骨。這便是她們的一生。
云中的母親便是這其中一人,但她很幸運,因為有著一個女兒。
看云中渾身臟兮兮的乞兒打扮,她母親必定是不想她走上巷子里姑娘們的老路。
實話來說,做乞兒的確都比賣笑來得好。
“所以,她是為了救治病重的母親,才行這偷竊之事?還是,應他人之令行竊殿下荷包?”
凌煙擱下筆墨,指尖提起寫著云中一應信息的紙張,輕吹了一口氣。
“太傅當真料事如神,縱那小崽子再倔,也是少了許多歷練,未經得起詐唬。
她是受那陳默賢指使,刻意行竊他指定之人,之前從未做過此等事情。
那書生應他,事后保她不受刑罰,并醫治她病重母親。”
趙照垂首道,語氣平淡地敘述道,似乎不知這段話中包含了多少信息。
“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凌煙悠悠嘆道,既有了與殿下結交之義,日后還能白得一員大將。
如若她沒有記錯,后來無面甲首領便叫做云中。
據傳,此人面有刺黔,狠戾無情,視女帝為仇寇,誓死不休,仿若有著滅族大仇一般。
這樣一看,陳默賢所謂的救治云中病重母親這一條件,便有待商榷了。
只用什么都不做,稍后待將人救出以后,假惺惺悲嘆幾句,再禍水東引。
沖動的少年人最容易遭人誘騙,加之舉世無親,一把尖刀便被他輕而易舉地造就,而能握刀的人只有他,刀尖所向,便是顧重。
這是一條簡單,卻又極其有效的培養忠心死士之法,他甚至不用給他們套上韁繩,仇恨便是那些人心中最大的枷鎖。
只不過,這一招用到洞悉一切的凌煙面前,倒是沒了意義。
誰能想到真有人會去查一個乞兒究竟為何要去掏一個行人的荷包呢?
大多數時候是沒人在意這件事的。
“大人,是否將此事上告陛下,著人去將那書生拿下?此人心懷不軌,只怕是有所圖謀。”趙照接著向凌煙問道。
趙照是大內供奉,只聽令于顧帝,事關太女之事,萬不是凌煙這一太傅所能決斷的。
“趙中常說笑了,這等大事豈是我這一閑散人可決斷的,不若將之稟告殿下定奪。”
凌煙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轉眼將難題踢給了顧重。
一出不露痕跡的試探,若是當真越過顧重上告顧帝,那便是不敬太女,如何還當得太傅?
若是按下不提,自作打算,可就要被質疑是否同那居心不良之徒有甚牽扯了。
只不知這試探是顧帝的意思,還是趙照自己的,總歸是今日之事太過于巧合。
偏偏太女今日突發奇想出宮,便恰巧遇上了居心叵測之人,而這人恰巧被凌煙識破,怎知這不是一出連環計?
聰明人向來都會想得太多。
“先生怎會深夜來訪?”
雖已更深露重,顧重卻尚在研讀政務,聽聞凌煙有要事稟告,便匆匆放下了手中之事,出外迎接。
屏退左右,房內只余下他們三人,凌煙低眉立于一旁,交由趙照復述了整個事件經過。
“依趙中常之言,今日街上那書生設計了行竊之事?”
顧重把玩著她桌案上的一雙玉麒麟,饒有趣味地說道。
“倒是有趣,刻意近身,卻只是盜一個荷包。所為何事?說幾句話么?先生您說,他到底是知還是不知孤的身份?”
“殿下氣度自是不凡,若是不知,所圖不過一道好人緣;若是知曉殿下身份仍敢如此行事,只怕所圖甚大。”
如若不是凌煙知曉陳默賢的真正身份,也不會相信這人圖謀的是改朝換代,這場初遇只是他宏圖計劃中的小小一步罷了。
“不管他知或是不知,所行之事都稱得上下作無度,終是落了下乘,小人行徑而已,不堪為用。”
顧重冷哼一聲,顯然是看不上陳默賢這等行事。
“殿下,小人無節,不可不防。”
凌煙眼帶笑意,看著如此少年意氣的小殿下,開口稍作勸誡。
“孤知曉,趙照,著人去徹查此人身份,孤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還能保人從京兆府中脫身?”
此話一出口,顧重眉頭皺的更緊了,想必她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所代表的分量。
“是,仆這便去辦。”趙照恭順叩首應聲道,輕聲退了出去。
“些許不是保人從京兆府脫身,不受流放之刑而已,半路足以李代桃僵。”凌煙點破了顧重的誤區。
“還是先生想的透徹…”
顧重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緊皺的眉頭隨之松弛了下來,“若是誰人都能從京兆府換出人來,那父皇也得不安穩了。”
“那乞兒刑罰雖是難免,但趙照已替殿下應下了照顧其母之事,想必殿下不會怪罪于他。”
“自是不會,該謝趙中常替孤揚善了,那乞兒也是個可憐人…”
“倒是殿下沒有讓人即刻將人拿下,卻是出乎我的意料。”
“若是那書生真只不過是有些許小聰明,打著結交達官貴人主意的寒門士子,孤大張旗鼓反倒顯得沒有肚量;若是居心叵測沖孤而來之人,便是打草驚蛇了。
能不能拿到人還是兩說,去查一查他身家,所得不管真假,蛛絲馬跡總可以判別些許信息。若是不查,只怕人倒是更要跑了。”
顧重斟酌了片刻,一字一句將自己心中所想分析與凌煙聽。
“殿下所學當真一日千里,是臣多慮了。”
凌煙微微躬身,雙手交疊作告罪之態。
“是先生用心了…”
顧重雙手托住她下沉的雙肘,定定看著眼前人,一雙明亮的鳳眼中思緒翻涌,不知在想什么。
漸涼的秋風掃去了酷暑蒸騰的熱氣,長離宮的楓樹飄下了第一片落葉。
一日午后,顧重怒氣沖沖地踏進宮中,在殿內尋到半倚在軟榻上看書的凌煙,一如以往在朝堂上受了委屈的模樣。
“殿下今日在朝堂上又受氣了?”
見到她疾步如風地走來,凌煙自榻上起身相迎。
“長離宮這什么破名字···孤遲早要改掉!”
小殿下氣哼哼地說了一句,跑到方才凌煙躺過的軟榻上,將腳上的長靴甩脫到一邊,毫無王儲形象地支著手,吊兒郎當地靠在玉枕上。
“還是先生這里舒坦,沒有那些煩人的家伙。”
看著晃著腿躺在榻上抱怨的顧重,凌煙搖了搖頭,走上前彎腰將被她甩飛的長靴撿起,整整齊齊地放在榻邊。
“誒?先生!您干嘛又做這些事?”
顧重有些慌亂地直起身,想制止她的動作。
“臣這里也沒什么人打下手,可不得事必躬親。”
凌煙卻已放好了靴子,一撩衣角也上了榻。
“哦,那孤以后一定會注意一點的。”
小殿下縮了縮自個兒的大長腿,讓了一席位置給凌煙,頗有些懊惱,信誓旦旦地說道。
凌煙笑了笑,沒有接話,顧重向來不拘小節,一旦離了她父皇的視線,就放飛了開來。她在這一塊做的保證,可從不能信。
“所以,殿下今日是又被哪位不長眼的大人煩到了?”
凌煙接過她方才的話題。
第6章帝師與太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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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丞。”顧重猶疑了片刻說道。
凌煙轉過頭看向她,彎彎的黛眉皺起。
“招致御史丞彈劾?殿下又闖什么禍了?”
小殿下縮了縮脖子,顯得有些發虛。隨即她轉了轉烏黑狡黠的眼珠,笑嘻嘻地向凌煙貼過來。
“先生,能否轉告御史大夫,別再讓人盯著孤啦!”
“殿下還沒說,您到底做了什么?”
凌煙凝視著眼前的小殿下,寸步不讓。
“孤···孤就前兩天與阿揚出游,在城門騎馬時有些不注意,不小心撞翻了一個攤子···”
看著自家先生毫無表情的臉,生怕她誤會,顧重急忙追加解釋道。
“孤有賠錢的!都處理妥當了!誰知道御史丞哪里聽來的消息,說孤縱馬傷人、驕橫跋扈,孤才沒有!”
“于是殿下在大殿上和人吵起來了,還差點動了手?”
凌煙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重,反問道。
“啊?先生都知道了?那您還要孤說?!”
小殿下作出一臉被欺騙的表情,悶悶地把頭轉到一邊。
“別人說的,和殿下說的,自是不同。”
凌煙看著本該神采飛揚的人喪了臉,終是忍不住出聲安撫。
“當真?先生信我?”
顧重蹭地一下撲到她面前,細長微顯凌厲的眉眼盛滿了喜悅的光芒。
“當真,但是···”
凌煙看著面前這個一幅某種毛茸動物歡喜地搖著尾巴做派的人,心軟得一塌糊涂,差點就舍不得再說教。
“但是什么?”顧重的頭歪了歪。
“殿下可還記得您的身份,您是儲君,當垂范天下。一是城門縱馬有違國令,不妥;二則是殿上動手有失風范,不妥。”
凌煙敲了敲她的腦袋。
“說到底,先生您也是拐著彎罵孤做的不對,有失儲君身份唄,”小殿下眼里的星光漸漸黯淡下來,“孤知道了···”
“再者,傷到了殿下可如何是好?”
凌煙放軟了語氣,輕聲加了一句。
“所以,先生是擔憂孤?”顧重眼中的光又亮了起來。
“咳咳,不過御史丞的彈劾的確有失偏頗,這件事臣會讓父親大人注意的。”
凌煙覺得耳根發熱,開始顧左右而言它,轉移了話題。
“不過殿下,‘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舍’。身為儲君,如此權謀之道,還需謹記于心。”
“先生,都沒有喜惡了,還算什么人啊?”
聽聞此語,顧重一怔,提出心中疑惑。
“歪理!”
覺得啼笑皆非,凌煙輕敲了一下她額頭。
“呀!疼!先生好狠!”
一縮頭,顧重笑嘻嘻地看著她,一點都沒有被打疼的樣子。
“誰說不可有喜惡的?只是殿下不當如此明顯地表現出來···”凌煙搖了搖頭,解釋道。
“先生您說,有喜惡不能表現出來,和沒有喜惡又有什么區別?反正都是不能喜歡孤喜歡的,不能厭惡孤厭惡的,學它作甚?”
顧重挑眉看著她,一臉正氣地辯駁道。
“這···”這下凌煙真正愣住了,這話她沒法接,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但是又說不出來。
“先生,孤著實不喜這些權謀之道,前幾日您說的‘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孤待先生親近,難道先生會做危害孤的事情嗎?”
顧重繼續理直氣壯地說著自己的道理。
“臣···自是不會。”
凌煙連忙躬身行禮,低頭垂眸,長長的睫毛遮蓋住剎那間的思緒萬千。
“哎呀!孤只是隨便舉個例子,先生不必如此大禮。”
顧重慌忙起身扶起凌煙。
“就···換個說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皆是臣,如果學了這些,孤以后豈不是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了,時時刻刻防備算計,孤都不像是孤了!”
“所以才有所謂孤家寡人啊,殿下···”
凌煙發出一句長長的喟嘆,防備于人,總好過今后輕信于人,不明不白送了命。
“···孤知曉了。”
沉默片刻,顧重長鞠一躬,好像那個任性耍脾氣的孩子消失不見,只剩下顧氏王朝威儀無雙的太女殿下。
秋闈開試,顧重愈發忙碌了起來,顧帝將恩科一應事宜全交由她來操辦,也是在為即將弱冠的太女殿下開府議政鋪路。
這差事若是辦好,朝臣自當會忠心盡力,太女也多得了一批門生,待她登位之時,少不得要多多倚重。
比之前兩年顧帝送給顧重練手的政務,此次她向凌煙請教的問題少了許多,各項事務處置起來游刃有余。
甚至還掐滅了一起尚在苗頭的舞弊案,得了顧帝的稱贊,卻也因此得罪了朝堂上一些人。
——比如那位總喜歡參她言行失德的御史丞,其子便牽涉進了這一大案中,縱使沒有因此丟了官,卻也得了一個“治家不嚴“的帝訓,被勒令停職回家反省半年。
在與凌煙說到此事時,顧重話語中盡是暢快。
“日日參孤德行有失,不料這糟老頭兒方才是真正修身不正,如何治家才能養出一個膽敢舞弊的兒子,孤真是受教了…也不知這朝中還有多少諸如此般道貌岸然之人…“
“水至清則無魚,小人自有小人的用法,殿下倒也不必憤懣。”
“這時候孤總是敬佩父皇的。”
說這話時,小殿下眼中流出的是由衷的贊嘆。
只是顧重順風順水的好心情在殿試放榜后便徹底被打散了,那日下朝后未歸東宮,再次徑直朝著長離宮而來,。
“殿下今日又是為何生氣?”
坐在小花園的涼亭中,凌煙從面前的青泥小爐上提起盛著燒漲沸水的紫砂壺,徐徐將水沖進兩人面前的曜變盞。
盞中的菊花緩緩綻開,隨著蒸氣飄散出絲絲清香。
“先生當真是有雅興。”
氣呼呼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顧重撩起玄衣的下擺。
“殿下,菊花茶清肝降火。”
將泡好的茶水往她面前推了一推。
“好呀…先生早料到此事,等著在此處打趣孤么?“
說著佯裝生氣的話,顧重的語調卻不由得放緩了許多,像是被順好了毛的貓兒,很是乖巧。
“殿下不說,臣可不知道今日殿上發生了何事。”
凌煙從一旁的玉桶中又舀滿一壺山泉水,置于爐上。
一手撐著石桌,另一只手輕搖著蒲扇,讓青泥爐中的爐火繼續輕輕躍動著。
“今日殿試上,父皇點了新科狀元。”
顧重抬起茶盞輕抿了一口花茶。
“哦?是誰?”
“陳默賢!”
顧重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幾個字,“孤不信趙照不曾向父皇稟告過此事,雖是沒能查出他的身份有何不妥之處,但此人行事著實無度,縱使再有才華,將來也不過是禍國之輩。況且…”說到這小殿下反而猶豫了。
“?”凌煙偏過頭充滿疑問地看向她。
“孤與此人怕是前世宿敵,見著他總不舒服。”
聽聞此言,凌煙搖扇子的手輕微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詫異,可不是謀朝篡位的前世宿敵么…但未發生之事怎會影響至此?
“陛下自信可以降服此人,殿下若著實不喜,之后便將人塞進弘文館掛個閑職作罷,無須煩惱。”
凌煙暫且按下心中的疑惑,出言寬慰正是郁悶的顧重。
“先生,孤…還有一事請教。”
發泄完不滿的情緒,顧重理了理衣袍正色道。
第7章帝師與太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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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但說無妨。”凌煙放下了手中的蒲扇,正襟危坐。
小殿下這姿態一看便是想說些什么嚴肅的事情。
“今日殿上宣了兩榜士子名單。先生也知曉,父皇借著新朝初立、急需用人之名,連開五年恩科,一直頗遭世家阻撓,只得限定寒門上榜人數。
孤也閱過今年士子的考卷,精妙答卷不在少數,最終上榜之人卻是十不存一。一甲名單世家子弟就偏占了八·九分,著實令孤氣憤!如此一來,恩科意義何在?”
顧重的話語中滿是憂愁。
顧氏鐵血開國,除卻傳言的巫教相幫,少不得諸多世家扶持,縱使顧帝殺伐決斷,對世家卻也得束手束腳。
在國本之爭一事涉及帝王家事,世家不得不作退讓,但在取士這事上,科舉一開,動搖的便是世家根本。
也是顧帝頗有威望,方能震懾群臣,即使開了恩科的口子,卻也得劃定寒門取士的限額,同時推舉之制仍然大行其道。
“清河原氏,江陵崔氏,鹿邑王氏,哪個不是昌盛繁茂、鐘鳴鼎食之家,輕易不能動其一。
陛下所做到的已經是最好的平衡局面了,寒門漸進,使世家漸亡,乃百年之計。”
凌煙垂眸,語氣平淡地說著,就好像在敘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
“螻蟻尚知茍且偷生,世家怎不會垂死掙扎。
況且人人想成世家,期待世家自行消亡,還不如做夢來得快…先生還請認真些!”
顧重頗不贊同地搖了搖頭,伸出手捉住凌煙衣袖晃了晃,一副撒嬌模樣。
“殿下是等不及了嗎?”凌煙微微嘆了一口氣,任由她捉著自己白色錦服的寬袖。
她仔細看向顧重,在那雙亮如星曜的漆黑眼眸中,是帝王的勃勃雄心。
“自古變革艱難,殿下何必選這險阻之途。
再者,天下初定,百廢俱興,朝堂輕易不可再起波瀾,否則只怕是烽煙再起。”
私心來說,凌煙希望顧重不要這么折騰。
百年世家并非口說而已,與君共治天下數百年,它們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原先的世家門閥把握著整個王朝的文化命脈,天下士子皆為門生。
換言之,這朝廷從上到下,幾乎所有人都與世家有著微妙的聯系。
前朝便是如此被世家把控,蛀蝕一空,帝室漸微。
大開科舉之事,無異于斷其根基,扼其咽喉,世家必定激烈反抗。
正值世家如日方升之際,顧帝也要避其鋒芒。寒門取士,說得容易,實際上何其艱難?
只怕變革不成,反受其咎。
“孤知曉了,只不過世家在一日,孤總覺得不甚安穩,前朝之鑒如此,卻也無人可治么?”
顧重散了那口氣,整個人萎靡下來,年輕的面龐上竟罩上了一層暮氣。
“先生,孤覺得,好像孤什么都做不了…”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不過從長計議罷了,日后方是您大展宏圖之際。讓殿下如此頹喪,反倒是臣無能了。”
凌煙心中一滯,急忙安慰,現下不過是時機未到而已。
“非是先生之錯,是孤過于想當然,不知事不可為。”
顧重連連擺手,生生怕凌煙將過錯全攬了去。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何嘗不是一種勇氣…誰知不能絕處逢生呢?”
凌煙最終悠悠嘆了一句,定定看向她的眼眸中盡是溫柔。
顧重,所有人都說你消散于天地,再無復生的可能,卻不是還是讓我給找到了,誰說事不可為呢?
“先生作何這般看著孤?”似是被這滾燙的目光灼到了一般,顧重轉過臉,露出微紅的耳根,有著扭捏地問道。
“殿下,下月該是加冠了吧…”
微微回神,凌煙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似乎她本來就是要說這句話。
“是,屆時孤便可開府議政了,那些落榜的士子也算是有多一個去處了。”
顧重的話語中透出一絲興奮來,小殿下期待這天已是許久。
“臣在此便先恭賀殿下了。”凌煙拱手一拜,真心實意為顧重得償所愿而高興。
只是太女議政,她這個太傅恐怕以后也不得空閑,再難如今日這樣煮茶賞景了。
今年恩科榜單翌日便被貼到了西京的學館旁,縱使小殿下再不滿,也是木已成舟。
寒門登位如魚躍龍門,加之陳默賢這狀元郎本就豐神俊逸,游街之時收了不少少女懷春的簪花。
不少世家都在觀望他,想著家中哪個娘子可以將這個前途無量的人才收入家門。
這也是世家沒有全力反對顧帝恩科的原因之一,讓這些寒門子成為世家的一員,那這天下就依然是屬于門閥的,朝中真正的寒門孤臣,不過寥寥幾人而已。
十月初十,依太卜令應顧帝詔令卜筮,為太女加冠日。
當日帝開顧氏宗廟,親為太女加冠,在朝公卿,莫不出席。
凌煙作為唯一一位女子,也赫然在列。
周圍或隱晦或直白的目光環繞著她,凌煙雖領了太子太傅之職,先前卻久居宮中,不曾上過朝,除卻自家父親御史大夫,朝中眾卿卻是未見過她。
有靈敏之人,從顧帝宣召她參加太女冠禮這一行事上,隱隱察覺到了什么,不免竊竊私語。
凌煙對他人好奇或是惡意的打量渾不在意,只安靜看向宗祠門口那道挺拔的身影。
初生的幼虎被正當壯年的猛虎托起,充斥著四海順平的雄心壯志,躍躍欲試。
顧重身著宮中御府新縫制的玄色冕服,乖順地端坐在自己父親面前,微微低下她一向驕傲的頭顱。
顧帝為最喜愛的女兒濯手理冠,三加冠后,二人雙雙起身,面朝眾卿。
立于一旁的趙照跨步上前,朗聲宣道:
“冠禮成!帝詔,即日起,準太女開府議政。
著封太子太傅凌煙為太子詹事,掌太子家,統率東宮!”
“臣等接旨,吾皇萬歲,太女千歲!”眾卿叩首。
冠禮后,一腳才剛剛踏入東宮大門,顧重就迫不及待地把冠禮所加的大氅方巾頭冠統統解了下來,扔于一旁,任由宮人手忙腳亂地收拾。
“咳咳!”跟于她身后的凌煙只得輕咳幾聲,滿眼無奈地看著方才還端方穩重、頗有帝王風范的太女殿下重新變回了任性的孩童。
“可熱死孤了!”顧重一路疾奔,直到踏入寢宮,手便往腰上的玉帶摸去,似乎想把冕服也給扒掉。
凌煙大驚失色,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
“殿下稍后還得去甘露殿覲見陛下,還是稍作忍耐罷。”
面對顧重疑問的目光,凌煙一本正經地說著看似正當的理由,實際上她不過是怕顧重在面前寬衣解帶令她無法自處。
“無妨,冠禮之器孤都扔了,一件冕服更顯奇怪,待孤換上常服再去見父皇。”
顧重毫不在意,手上的動作不停,腰帶已經被她解下,厚重的冕服落在暖玉地磚上,露出玄色的里衣。
“臣···臣去尋宮人來伺候殿下穿衣!”凌煙連忙轉過身,話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沖出了寢宮。
“哈哈哈!先生!先生可是害羞了?”顧重得意的嬉笑聲卻尾隨著她,令凌煙禁不住老臉發紅。
顧重怎地還是如此可惡?她邊走邊恨恨地想。
待遠些,凌煙冷靜下來,想到方才自己的慌張,也是忍不住發笑,都活了上萬年了,什么沒見過,怎還會如此害羞?
都要變得不像她了···不,或許是,更像是從前的她,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阿煙啊。
“阿煙,這天華池底有著天地滋養的靈火,可不是普通的溫池,對提升修為大有益處,你真的不下來試上一試嗎?”
萬年前的那人,拋卻以往人前清冷自持的假面,活脫脫就一個流氓。
從池水中鉆出的上神,一臉媚意地看向岸上的愛人,水珠順著她的長發滴落,落入深溝,仿佛帶著萬千邀請。
“顧重!你!你臭不要臉!”
當年面皮甚薄的少女總經不起逗弄,似被溫池里升騰的霧氣熏紅了臉,紅得像是蒸熟的大蝦。
她轉身想走,卻被池中的上神用術法拖將進去。
“顧重!”
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嬌叱。
“欸,我在呢!阿煙···”
顧重嬉笑著應和。
凌煙猛然回神,她又陷入了回憶中,轉過身望向薄暮籠罩的宮殿,輕嘆一口氣,臉上盡是悵然。
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笛,摩挲片刻,凌煙找宮人要了一個紫檀木匣,將之細細裝好。
交到東宮近侍手中,“生辰賀禮,煩請轉交殿下,萬不得損壞了。”
“是,大人!仆等怎敢損壞大人對殿下的心意,怕是幾條命都不夠賠。”
被拜托的宮人誠惶誠恐,連聲答應,還不著痕跡地吹捧了一番凌煙與顧重的情誼。
“···多謝。”
凌煙微微斂眸,輕聲道謝。心中卻一片曬然,誰人能知她真正心意呢?
現世不過一段妄求,二人如今結得一段師徒緣分,已是莫大幸運,卻也是橫亙之間的阻礙。她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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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當老婆當面寬衣解帶…
第8章帝師與太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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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禮后沒幾日,顧揚便被顧帝打發去了封地。
似乎是擔憂她繼續待下去,兩姐妹間便該被有心人利用,生出什么間隙來了。
一向穩重守禮的二殿下在臨行前一晚找自家王姐告別時,喝得酩酊大醉。
當著凌煙的面,抱著顧重哭得涕淚橫流,徑直被忍無可忍的顧重毫不留情地扔出了宮。
之后幾月,顧重和凌煙便一直忙于開府事宜。
太女開府雖只是詔令中的一句話,但真正辦起來,卻是極為復雜。
顧重雖自十五便開始上朝,但顧帝未放權于她,手中能用之人無幾。
而那些老狐貍,年少的太女也暫且駕馭不住。
此次恩科由她主持,便是顧帝給了太女挑選東宮屬臣的權力。
眾屬臣應忠心于皇室,還得才干出眾,畢竟當太女登位時,太女近臣必定是得填上那些要害職位的。
然而榜上之人魚龍混雜,有靠家族蔭蔽得中之人,篩去七八。
剩余之人,有親近世家之人,再去四五。
一身正氣、真才實學、人品高潔之輩著實說不上多。
世家也有心與太女爭人,忒是令人火大。
顧重這幾日飲完一餅菊花茶,方才堪堪敲定人選。
之后就一股腦地打包扔給了凌煙,讓她看著安排。
凌煙憤慨地發出了這兩父女當真是一脈相承的感嘆。
陰差陽錯著,安排東宮屬臣這一事,倒是讓她察覺到了一些問題。
顧帝親自安排的太子率更令,與顧重自己敲定的太子舍人,在原來的劇情中均是有名之輩—以叛徒的名義被凌煙牢牢記住了。
陳默賢能如此迅速掌控朝臣,控制帝王,與這兩人的鼎力相助想來也脫不了關系,身處要職,幾近于掌控了一半東宮。
至于這兩人本就是細作還是之后遭人引誘背叛,就不甚重要了,本就不是對太女忠心的堅定之人。
凌煙自作主張將舍人撤換了去,率更令因是顧帝指定的,不好輕易更改,只待以后尋個由頭再發作。
宮中其余人等,也得一一細細查驗。
對于凌煙對東宮的細微調動,顧重一句多余的詢問都沒有,全權將東宮交到了她的手上。
“殿下當真放心臣,就不怕臣結黨營私、欺君罔上嗎?”
凌煙對于顧重甩手掌柜的做法調笑道。
“孤知先生為人,信重先生,若是連您都不可信,那孤還可信何人?”
顧重的回答是這樣認真,認真得凌煙心中也不免升起“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來。
東宮屬臣陸續到位后,凌煙便被顧帝又按上了諫議大夫的實職,每日同太女上朝聽政。
不能再睡到日上三竿,令她頗有些苦不堪言。
特別是立冬之后,漸冷的天氣使人更加嗜睡,卻不得不大清早就立在甘露殿上。
聽一群老頭兒就雞毛蒜皮的小事唇槍舌劍,生生像是東街菜場叫賣的大嬸。
在西京落下了冬日第一場大雪后,平淡的日子就此被打破。
當日朝堂上,北邊送來了五百里加急奏折——北陵大災!
這是一場無人預料到的天災,暴雪忽至,覆蓋了北邊牧區的草場,壓垮了無數農田房屋。
陸路不通,運河未開,糧食難以運輸,凍斃餓死之人不計其數,流民南下,人心躁動。
由于大雪封路,奏報抵達西京再快也已過去半月,現下只怕北邊的狀況更加不妙。
新朝初立不過六年,民生尚未完全恢復,國庫說不上豐盈,便遭遇如此大災。
朝中坐擁良田萬頃、家產豐厚的世家這時候倒是學會了裝聾作啞、一言不發。
顧帝也料到了他們的反應,從來就沒指望過這些人會從自己腰包里掏銀子,直接令司庫開了國庫。
年初擬訂的運河開鑿之事被置于一旁,總得先將雪災處置妥當再說其他。
救災之事尚不是最重要的,北陵逢此大災都損失慘重,更別說北邊游牧的蠻族。
草原冬季本就難熬,之前幾年懾于新朝武力,能抗過去的冬日蠻族就不輕易騷擾。
如今卻是到了整個氏族生死存亡之際,只怕將會大舉犯邊。
北陵郡守在奏折中也提到了蠻族最近頗多試探之舉。
動兵,意味著軍權,大多世家自詡清流,不屑去爭。
但也有以軍功晉升的門閥,這部分人在軍中頗有些威望。
但世家本就勢大,顧帝近年來頻頻動作,均是在逐步削減其權柄,此時萬不可能再放權于他們。
如今大敵當前,卻顯得作繭自縛,顧帝望著殿上吵作一團的公卿,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
救災之事不出錢不出力,分兵權倒有的是人相爭。
“兒臣愿為父皇分憂!”
顧重站在側階思忖良久,一直未參與進朝堂的討論之中,一開口便是平地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