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予川。

這三個字像回旋鏢，在她嗡嗡作響的腦殼里來回切割。

明天！那個“正主兒子”就要從市集回來了！

于是余斐的睡前思緒清單：汪予川聽到“天降裸女”版本謠言的概率100%，對方拔柴刀趕人的可能性85%，自己靠劈柴速度感化對方的可行性0%

白天過度勞累的肌肉此刻釋放出延遲的酸痛抗議，在黑暗里一跳一跳地折磨著余斐。她翻了個身，粗糙的草席摩擦著敏感的皮膚，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

余斐眼前不受控制地閃過一系列災難畫面：院門被“哐當”推開，一個風塵仆仆、面色黝黑或者蒼白的年輕身影帶著審視的銳利眼神踏入。

他視線掃過墻角那堆狗啃似的柴火，她劈的，再掃過自己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穿著他娘舊衣的陌生女子。

村里那些嬸子婆婆添油加醋的“天降光腚女子意圖給汪六當續弦”、“疑似給汪予川當后媽”的離奇故事，大概已經飛得比飛機還快！

她這來歷不明，劈柴都劈不明白的可疑分子，在對方眼里會是什么？一個處心積慮接近脆弱單身老漢、謀他家“琉璃盞碎片”或者“未來房產”的心機女？

到時候解釋？怎么解釋？說“我被一本書快遞過來的”？她怕對方立刻跑去請跳大神的！

“咕咚……”余斐煩躁地把臉埋進帶著干草味的枕頭里，“不是應該穿越女主劇本嗎？！金手指呢？！”

白天強撐的力氣和積極性像被扎破的氣球，癟得干干凈凈。陌生的恐懼感后知后覺地漫上來，冰冷刺骨。

這不是夢，不是沉浸式古風RPG游戲。這是真實的、沒電沒網沒外賣、上廁所要去露天茅坑的異世界！

她連自己腳下踩著的這片大陸是圓的還是方的都不知道！高德變成了星空？她猛地從炕上坐起，胸膛起伏，像條擱淺的魚。

吱呀——

余斐赤著腳踩在土地上，像個幽靈一樣溜出廂房，把自己縮進了院角那條低矮的小板凳里。

夏夜的風帶著微涼的水汽和濃郁的草木泥土氣息，拂過滾燙的臉頰，稍微壓下了心頭的焦躁。她裹緊了身上的粗布衣，仰頭望去。

墨藍色的天穹無邊無際地鋪展開來，潑灑著億萬顆細碎又明滅閃爍的寶石。那條她曾在手機屏保里無數次驚嘆過的銀河，此刻龐大、清晰得驚心動魄，如同一條緩緩流淌的璀璨光霧之河，橫貫天際，無聲傾瀉。

這壯麗到令人窒息的景象，非但沒讓她感到慰藉，反而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誕和孤寂感，太清晰了！清晰得不像地球的夜空。

她回不去了。

冰冷的現實伴隨著這片不屬于她的星河，沉甸甸地砸在心坎上。一種溺水般的無助感攥緊了喉嚨。

“吱嘎。”

老舊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刺破了夜的寂靜。

余斐受驚般猛地扭頭，心臟差點跳出來。

月光勾勒出汪六微胖的身影，他手里提著一個小酒壺，另一只手端著一個缺了口的陶碗。“斐丫頭？這大半夜的，數星斗呢？”聲音帶著點微醺的含糊，更多是驚訝。

余斐瞬間切換求生模式，勉強擠出一點笑：“汪叔……屋里有點悶，出來透透氣?！?/p>

腦子里拼命想著托詞，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瞟向那間始終緊閉的房間，脫口而出：“就是……嗯……予川哥明天回來，我……我怕他誤會……”

這話含糊得漏洞百出，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

汪六卻像是懂了什么。他走過來，也不講究，拖過旁邊一塊充當劈柴砧板的粗木墩子坐下，自顧自把碗里的半碗渾濁酒漿仰頭灌下。

那酒肯定辣得很，他嗆咳了一聲，抹了把嘴角的水漬，也可能是口水，沉默了半晌。

月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和刻著風霜的臉上，皺紋的溝壑里藏著不曾顯露的疲憊和某種沉甸甸的東西。夜風吹過，帶著那酒液的辛氣，還有他身上經年累月的泥土氣息。

“予川啊……”汪六的聲音忽然低緩下來，不再有白天那種大嗓門的咋呼，“不怕你笑話……他不是我生的種。”

余斐愕然抬頭。

汪六沒看她，渾濁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遠方，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三年前……就春娘最后那會兒……，就是予川娘。病得快不行了，天天咳得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嘔出來。大夫說山里一種什么草……興許能吊半口氣，我就天天往林子里鉆，恨不得把整座山都刨一遍……”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澳翘焯於伎旌诹?，我在林子背陰那片爛泥塘邊轉悠，找那該死的草……哎喲！”

汪六突然一拍大腿，“就看到個小子！看著十五六歲，整個人仰面躺在稀泥巴地里，穿得……嘖，就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臉白得跟死了三天似的！”

“我當時嚇一跳，湊過去一探鼻息，哎！有氣兒！就是忒弱了！”汪六灌了口酒，語氣里有種樸實的后怕，“總不能看著他喂狼吧？連拖帶拽弄回來的，可沉！死沉！累得我呦……”

他咂咂嘴，沉浸在回憶里：“背回來放炕上，喂點熱水，嘿！還真緩過來了！問他打哪兒來，爹娘呢？他就搖頭，眼睛空落落的，什么都記不得了！說自己好像生下來就沒爹娘似的……”

汪六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種慈祥的輕快。

“春娘當時躺屋里都聽見動靜了，非要看一眼。一看那小子眉清目秀的樣兒，瘦得跟小雞仔似的，那病得蠟黃的臉立馬就松動了！非說合眼緣，就是老天送咱們的兒子！”

汪六的語調里泛著回憶的暖意，嘴角咧開些笑紋，“她那時候說話都費力氣，拽著我的手一遍遍說：‘老天開眼了……送個兒子……陪你走后面……六哥’”

笑容凝固在汪六臉上，像被寒風吹僵了。他眼里的暖意像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空洞和痛楚。

“她走得快……”汪六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沒熬多久……剛過了一年，就在這院子里……”

他抬手指了指余斐坐的小板凳旁邊一小塊空地，“給予川補衣裳呢……補著補著……頭一歪，就去了……連一句疼都沒喊出聲……”

死寂。空氣里只剩下汪六沉重的呼吸聲和風吹過柴禾堆的沙沙輕響。月光下，他的側影佝僂著，散發著一種化不開的凄惶。

不知過了多久，汪六抬手抹了一把臉。他長長地、帶著鼻音地“呼——”出了一口氣，像是要把積壓的悲愴一股腦吐出去。

“我……我把春娘貼身用過的東西，全都堆院子后頭那地兒燒了……一件沒留?！蓖袅穆曇魩е环N破釜沉舟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

“不敢留啊……瞅見一件，心就像被鈍刀子剜掉一塊……”他苦笑著搖頭，眼睛望向那扇緊閉的房門，目光卻柔軟得像一片被曬化的春泥。

“……就這間屋?！彼p輕地說，。

“這屋里的擺設……床鋪、柜子……一件沒動。還跟她……跟春娘在時一模一樣。每天…天一亮我就開門進去掃掃灰，擦擦桌子……被子太陽好時，也拿出去曬曬……再重新鋪得妥妥帖帖，一點褶子都沒有……”

汪六的聲音輕得像怕驚醒誰的美夢：“就覺著……她好像沒走，還躺在炕上睡懶覺，等著我跟予川趕集回來，給她帶街上的軟和糕點……或者……或者就是等著我們爺倆……回來?！?/p>

他不再說話了，只是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嘴角噙著一抹承載了無盡思念的笑。夜風卷起地上微塵，打著旋兒掠過他的褲腳。

余斐靜靜地聽著，忘記了星空，忘記了來歷不明的恐懼，忘記了明天可能回來的汪予川。

那濃烈到足以焚燒一切的自毀沖動與此刻以溫柔打掃維系的虛假重逢，形成了巨大無比的沖擊。原來一個人離去時留下的空洞，可以用另一種笨拙又深刻的方式去守護。

“所以啊，斐丫頭，”汪六終于轉過臉來看她，眼里帶著看透她焦慮的了然和笨拙的安撫，“別瞎尋思！予川那小子，頂好相處！性子……軟和！他不會說啥！況且……”

他頓了一下，用手拍了拍自己微鼓的肚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聲音帶著釋然和蒼涼：

“……他小子自個兒，也是我從泥地里……撿回來的嘛！”他又灌了一口酒，辛辣味沖得他瞇起眼，“誰家丟了個兒子，又撿回一個女兒？老天爺就這么安排的！安心住著！予川回來，指不定多高興家里添個人呢！有人氣，這屋子……才不那么冷清?！?/p>

汪六晃悠悠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回屋睡吧，丫頭！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不對，有汪叔我呢！甭操這些閑心！再劈壞十把斧頭也養得起！”

他嘿嘿笑著，轉身踩著有些虛浮的步子，消失在正屋昏暗的門洞里。

余斐依舊坐在冰涼的小板凳上，一動不動。

夜晚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入皮膚，卻不再讓她覺得難熬。胸腔里那顆之前瘋狂擂鼓的心，像被一只粗糙卻無比溫暖的大手輕輕撫平、熨帖。

眼眶深處泛起一陣陌生的、被理解的酸澀潮意，鼻尖堵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