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大陣展開完成的那一秒,天地突然翻云涌動,天雷滾滾為之變色。四周的玄幡按周天星斗排列,幡上紅血絲絲流動。
字字泛金光,黃梅念念的誦經聲不絕于耳。細密符線令人目眩。陣外更套三重衍陣,暗合三才四象。當真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
霎時,那片湖水突然掀起了驚濤駭浪,張牙舞爪的向他們撲了過來。
“跑!”江然大喊,可已經來不及了。她離湖邊最近,一個大浪直接把她卷了進去。
她什么也沒有聽見,除了水花嘶吼拍打的聲音。一片眩暈襲來,隨后取而代之的就是一陣陣被淹沒的窒息。
江然強忍著睜開了眼睛,四周是無盡的蔚藍。
原來水這個東西,才是徹徹底底的深淵。這種漂浮不定但是時刻包裹吞噬的,才是它的真面目。
沒有易云山的身影。
只有一片最透徹的海藍。
她試圖游出去,可是逐漸沒有了力氣。只能眼睜睜的感受自己一點一點往下沉,緩緩閉上了眼睛。
難道就這么結束了嗎?她不甘心。她努力抬起手,又因為喪失力氣而放下,就這么簡單的掙扎著,用昏沉墜落的身體與她奮力的意志浩浩蕩蕩的斗爭。
在這倔強的掙扎間隙,曾經過往的一幕幕居然見縫插針,密密麻麻的涌入了她的大腦,試圖讓她忘卻眼前的窒息,記憶如同走馬燈一般浮現在她的眼前。
首先看見的,是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她還沒有被賣給易家。
她出身不算好,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沒有什么可說的小人家。父母早早離異,后來母親在她十歲那年,帶著她改嫁了一個當地的有錢人。
她還算幸運,養父是個商人,對她非常好,給她金銀珠寶,錦衣玉食,讓她讀書識字,讓她在當地無人敢欺。
她也從那時候性子逐漸開朗率直起來。尤其喜歡的,就是收集古董和打扮自己。而她也會苦學各種生意知識,為養父出謀劃策,才十四歲,就已經成為了父親的小助手。
本以為會這么順利的度過一生,直到她的養父在外被人因為利益糾紛被殺手殺害。
人世間就是這么喜怒無常,命運這個無情的,偏偏就喜歡挑斷細繩。
她的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后哭紅了眼睛,提著刀當天晚上就出門去了,說什么報仇,說什么同生共死,說什么死同穴,至此下落不明。
樹倒猢猻散。那些下人走的走,散的散。
這樣溫暖幸福的生活只有四五年。
恍若大夢一場。
而仇人也在此時找到了她。原來要滅口。
那個殺手一刀就把她的隨手從地上拿起來的木棒打飛了出去,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似乎在看一只骯臟的螻蟻。
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以為必死無疑,已經做好了奮死一搏的準備。但是一個男人偏偏不合時宜的出現了。
這時候總歸該是神仙身份的人物,應該是救人一命的俗套劇情。但江然不信這些,只信自己。所以在看了一眼男人后,根本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男人長相年輕,臉型尖銳,失去了孩子獨有的單純,身材精瘦勻稱。眼睛是斜飛細長狐貍眼,很難忘記,看起來非常有攻擊性。
長的這么好看,那也不是什么英雄救美的環節。
“想報仇嗎?”他沒有阻攔殺手試圖進攻的動作,而是輕聲詢問她的意見。
江然重新把注意力集中于這個可以利用的男人身上。對她而言,只要能手刃站在她對面的仇人,無論什么代價,無論是什么陷阱,她都心甘情愿。
所以,她沒有任何猶豫的點了點頭。
“那就跟我來易家。”男人的聲音很有磁性,非常好聽。
殺手一聽見易家,眼神一變,瞬間一個抽身想要逃跑,卻被男人一個飛刀打倒在地。
“我要親手殺了他。”江然又撿起了木棒。哪怕知道木棒不會這么容易打死一個成年男人。
男人似乎明白為什么易家人千挑萬選,一定執著于江然作為訓練品,也來了興趣,扔給她了一把烏金匕首。
他就安安靜靜的在旁邊教她如何殺人。
江然學的非常快,在男人的教導下,費盡全力,殺了對方。
十五歲,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在此之前,她連雞也沒有殺過。
仇人斷氣的一瞬間,她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
索性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們誰也沒有動。
最后是男人忍不住了,走了過去,在她的身邊剛想說話,江然就搶先一步開了口。
“你的目的是什么?”江然沒有預想中的把他視為恩人并且乖乖聽話,而是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叫霧山。”霧山沒有躲避,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是她父親教的。
“好奇心會害死貓的。你報仇了,該履行承諾來易家了。”霧山聲音很溫柔,但是在江然沒有看清的情況下,已經搶過那把刀,并把刀尖對準了她。
“下一次,這把刀不會再對著我。”霧山說的很肯定,說完以后,就把刀收了回來。
江然驚駭于霧山身手,這種實力,自己不會有任何反抗的機會。
“走吧。”霧山朝門口走去,向她擺了擺手,江然回過神來,跟上前去。
“我總有一天,會比你還強。”
“好。”霧山輕笑了笑,把她帶回了易家。
。
第二幕,是她在內蒙古的訓練場上。
那時,她終于殺光了最后一個敵人。她疲憊的倒在地上,躺在一片被鮮血染紅的泥土上,已經沒有任何力氣。
這是她的考驗。這是她最后的考驗。過了這關,她就可以正式成為易家人,真正的可以用自己的身份活下去了。
她不用在夏季被扔到獵場里,與野獸廝殺,存活一個月。也不用在冬季去刺骨的湖水里練習水性,也不用被打的渾身淤青,再去經歷那種非人的魔鬼訓練。
終于結束了。
她盡情的享受雨點沖刷著她的身體。
大雨磅礴,這是她的重生。
這時,霧山走了出來,看著她渾身的傷疤,舉著的傘竟徹底偏向她的那一邊,而自己卻被大雨吞噬。
霧山是江然的老師。在易家訓練場的這三年,是霧山一直陪在江然身邊。
“恭喜你,成為了易家人。”霧山這句話是發自肺腑的。
“恭喜你,親手殺了與你朝夕相處的同伴。”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霧山的后面傳來,冷漠的讓她驚的坐了起來。
這才是最后的考驗。只要人能度過這番刺激,以后再有什么巨大沖擊,都不會因為情緒失控被打倒的。
女人是易家外家的家長。平常很少露面,她是特意來看看,年紀這么小,居然就特批通過測試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樣子。
霧山皺了皺眉頭,對女人這樣的行為不滿。
他是想違反規定,一直瞞著江然一輩子的。
“什么?”江然聲音發抖,瞬間有種莫名的力氣,幾乎是爬著去了那幾具尸體旁邊,顫顫巍巍的把他們的面具摘了下來。她任由她渾身被地上的鮮血泥土包裹,也沒有停下動作。
直到她看見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才徹底崩潰。
巨大的痛苦包圍她讓她痛不欲生,巨大的自責讓她不知所措。他們明明昨天晚上還在一起吃飯,興致勃勃的討論她明日的最終決戰。
怎么今天,全部變成了一具具沒有絲毫生命、只是單純由骨頭和各種人體組織組成的血肉——被她殺死的。
她晃動地上的幾具尸體,妄圖喚醒他們。
可沒有任何奇跡發生。他們的身體,比俄羅斯冬天的湖水還要冰冷刺骨。
霧山蹲下身子,繼續為她撐著傘。面露不忍的從懷里拿出一張紙條,“這是他們最后為你的留言。”
江然快速從霧山里搶過那張紙條,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好似什么絕世珍寶,如同一個稚嫩孩童一般,期待而又虔誠的想要看清楚上面的字跡。
“你有你的注定,我們有我們的命運。這是我們的選擇,請原諒我們的自私。”
這個筆跡她非常熟悉。甚至那個女生寫字還是她教的呢。
可是為什么會這個樣子呢?為什么事情怪誕的如同她精神失常的臆想一樣呢?
她不知道。
“他們從你來到這里開始,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結局。你是我們千挑萬選出來的,他們也不過是為了你今天的最終測試而活的。死,也是他們早就說好的自愿選擇。幸好你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
女人在旁邊解說,表情很平淡。
江然原本針對于女人的怒氣被這番話沖擊著,試圖把情緒發泄于女人身上。霧山不露聲色的按住,遏制住了她的所有沖動。而這種怒氣無處發泄,只能化為悲痛,一遍遍痛苦的折磨自己。
再怎么樣,畢竟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
女人嘆了口氣,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易家人,不能有弱點和把柄。”隨后轉身離開。
霧山也沒有聽進去,只剩下心疼,但也清楚江然不會就這么輕易去死的性子,現在說什么做什么都盡顯蒼白。只能力所能及的陪著她。
世間的道理就是這么奇怪,明明大家都認為活下來是最幸運的,可偏偏活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和絕望的。
其實下放西北檔案部,也是她算是她自愿的選擇。
因為那里,可以看見好友小袁沒機會看到的皚皚雪山。
往事歷歷在目,如同身臨其境的又經歷了一遍。
這次,終于是一幅很美好的畫面。
那是一個春天,一個拋棄易家身份,只是獨屬于女孩的春天,那是玉蘭盛開的春天。
“易云山,我想要玉蘭。”江然坐在西北檔案部的辦公室里,指了指窗外最高的一朵玉蘭。
白玉綴枝頭,無綠也無愁。
這棵玉蘭樹非常高大,枝繁葉茂,開的玉蘭也自然是最純白無瑕的。
“現在?”易云山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抬頭看向她。
“對。”江然笑了笑,她是不抱什么期望的,只是想逗逗他玩。
沒有想到,易云山立馬起身出門,而她見狀也緊跟其后。
她突然有種莫名的期待。
易云山走到那棵最高大的玉蘭樹下,指了指一朵最高的玉蘭,“這個?”
“對。”江然心里也在告訴自己別傻了,怎么會有人給自己摘花。但是那種期待卻是她無論怎么嘴硬,都壓不下去的。
易云山一躍而起,踩著樹干借力,一把撈下了那朵兩三層樓高的玉蘭,非常優雅輕盈的轉身落地,微微鞠躬,淺笑著,以一個西方禮的姿勢輕輕遞到了江然的面前。
玉蘭枝葉因為他的動作而大幅晃動。
風吹過,漫天白色飛舞。
這是她青春里最盛大的蝴蝶雨。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黯然失色,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她愣了神,原來人真的會記一個瞬間很久很久的。
那一秒,已經足夠她留念這個泥濘人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下那株玉蘭的。她只記得那天下午天空碧藍,微風清澈。
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玉蘭。
可惜玉蘭氧化的太快了。快到她還來不及遺忘。
而那朵玉蘭的照片,至今還收藏在她的日記本里。
“江然,江然!”易云山焦急的聲音響起。
又是幻覺么……
江然動了動,感受到有人在晃動自己。非常真實,而不是像剛剛一樣,如夢如幻。
她睜開眼,看見的是易云山的臉。
還是這么好看啊。
江然搖了搖頭,原來自己還活著嗎?身上的痛覺讓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走馬燈,于是她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