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青石臺階似被雨洗刷過,翠得發(fā)亮,兩側(cè)綠竹的清新之色也讓人心曠神怡,他們置身于盤山而上的階梯,一步步隱入山霧浮云不自知。
身后有人感嘆山門之內(nèi)的景致,常意一邊引領(lǐng)眾人向前一邊輕聲提醒道:“雨后路滑,諸位請當心?!?/p>
少女受寵若驚,低頭小聲回道:“好?!?/p>
“哎呀,誰來偏心我呀,我也怕摔。”周椒打趣說道。
她一身束口短衣,銀簪盤發(fā),顯得干練利落,偏生得一張嬌小的臉,眼尾的紅色符紋妖嬈入鬢,反讓她的雙眼更加魅惑。
同是躍石島弟子的王文宇毫不客氣取笑道:“關(guān)心你?你這身皮糙肉厚的就免了吧?!?/p>
話落,數(shù)多同門都笑開了,周椒倒也不生氣,誰叫她的道門是巨力,不僅是身體結(jié)實力氣大,連吃的也比常人多幾倍不止,尋常刀劍落在她身上最多也只能留下個淺印子,她動兩根指頭都能輕易將石頭捏作粉末,她這樣的能摔壞,誰也不信。
突然,手里的劍自己脫鞘而出,羅子敷右手握住劍,目光警覺,隨時準備動手應(yīng)戰(zhàn)。
情況有些不對……羅子敷猛然回頭,跟在后面的人影隨著聲音頓時隱入薄霧中,不知去了哪里,再轉(zhuǎn)過頭來,常意與那小姑娘也不知所蹤。
羅夫子用眼角的余光警惕著查看周遭的動靜,嘴角掠起輕笑,山門擇選弟子,怎會無題,既然題已出,他也想見識一下這山中仙者的本事,是否能讓他酣暢一戰(zhàn)。
見羅夫子嘴角的笑意,羅子敷自然明白他的心意,當即執(zhí)劍,點劍為靈,順著山路蜿蜒竄進隱約的霧中。
不多時,羅子敷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劍靈被一股強力支配,還不等羅子敷查明緣由,劍靈突然調(diào)頭向羅子敷殺來,就在羅子敷橫鞘阻擋的一瞬,羅夫子的重蓮十二劍隨即貫穿羅子敷的身體。
怎么會……羅夫子驚看著這一幕,自己的劍怎么會傷害子敷!
“她真弱啊……”
飄渺的霧色中慢慢悠悠地走出一個人來,他身穿吞蛟銀甲,手執(zhí)重蓮,腳踩玄色銀云靴,那靴子還是此次出門前母親親手為他縫制的,他的眉眼,他的身形,都與自己一模一樣!
羅夫子目光凌厲,高喝一聲“重蓮”喚醒手中之劍,劍氣在劍鞘中猛烈激蕩,迸發(fā)出無數(shù)劍息游走周身,煉化十二劍,以驚雷破云之勢,向另一個“羅夫子”迅猛一擊,盡快了結(jié)這場戰(zhàn)斗。
那人將雙手疊放劍上,悠然佇立,眼中盡是輕蔑與不屑。劍氣奔來的剎那,他抬手一握,便將羅夫子的重蓮十二劍盡數(shù)歸順手中,破云之勢瞬間消散。
怎么會……羅夫子試圖將重蓮召回,卻再也得不到重蓮的任何回應(yīng),手中無劍,羅夫子仿佛瞬間失去了依托,眼神中閃過一瞬驚慌,卻被另一個他精準捕捉。
“我是誰呢?”
那人似乎能看破他內(nèi)心的疑惑,又帶著些許不甘,自顧說道:“我是你啊,是從無敗績的御劍山莊的少主人,是被眾多凡俗仰望的天之驕子,我擁有你的一切,也將超越你的一切,取代你的一切?!?/p>
是幻術(shù),羅夫子篤定地注視著他,并極力克制自己對未知的不安,讓自己在他的挑釁和狂妄中迅速冷靜下來。
羅夫子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羅子敷身受重傷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傷口滲出的鮮血染透了她的衣裙,她的劍被重蓮十二所擊已斷成兩截。
那人斜看向地上的羅子敷,漠然道:“我對她還是心軟了,該將她的心臟肺腑都刺成窟窿才好,那她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痛苦?!?/p>
明明已經(jīng)判定眼前一切皆為幻像,但還是有種本能支配著他的身體在一剎間擋在那人與羅子敷之間,即使手中無劍。
羅夫子目光熾烈,神經(jīng)緊繃沒有一絲松懈。他喜歡戰(zhàn)斗的刺激,喜歡勝后的痛快,他熱衷向強者挑戰(zhàn),卻從未想過成為自己的對手……
就是這一瞬的恍惚,那羅夫子趁機驅(qū)劍突現(xiàn)而來,凌厲的鋒芒讓赤手空拳的羅夫子接了個措手不及,即使避讓極為迅速也防不住重蓮劍芒在他的臉上落下一道血痕。
不等羅夫子站穩(wěn),那羅夫子便以他最為得意的重蓮十二展開劍勢,劍氣頓時勃然迸發(fā),劍如蓮綻,鋒芒相錯相纏,何其絢爛。
可他們二人知道,當身陷這絢爛之中時,萬千劍鋒便在瞬間收攏,淋漓撕咬,將對手的防器和一身修為盡數(shù)粉碎,慘淡消亡。
羅夫子驚愕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重蓮認他人為主向自己追絞而來,而自己身后就是羅子敷,他擔心羅子敷被卷進重蓮十二的劍心中,便刻意避開羅子敷躲閃。
很快,他的心思被那羅夫子看穿,當即調(diào)轉(zhuǎn)劍鋒鬼魅閃行,殺向羅子敷。
他本該趁機從背后給那人絕命一掌以終結(jié)眼前所有的虛幻,可從他心里似生出了與羅子敷相連的一條斬不斷的線,總能輕易牽扯他的心神,即便斷定這一切皆是幻像,可他還是恐怕于萬一,趕在劍鋒迫近的瞬間縱身一躍撲倒在羅子敷身上,將自己的后背陷入重蓮十二的劍的劍心之中。
他能感受到每一支劍氣的鋒芒在他身上拉下血口,耳邊的裂響不知是他身上被絞碎的銀甲還是他的骨頭,只消片刻……他將不復(fù)存在。
他不后悔,只覺得有愧于羅氏,有負族親的期盼,他一心專于劍道,從無旁騖,唯有羅子敷,他們一胎雙生,一起長大,互相成就,恍如另一個自己,又更勝自己。
重蓮原本就是她所鑄的第一把劍,劍身通體玄黑厚鈍,與劍柄同長,與尋常劍器不同,名字也是她取的,因為他打架總是魯莽如牛,便將劍喚名為伏牛,可她愛蓮,高興時笑起來亦如蓮清麗燦爛,他就決定,自己的劍就叫重蓮。
看著羅子敷煞白的側(cè)臉,羅夫子咧笑:“臭丫頭,對不住了,借你的劍一用?!?/p>
羅夫子左手抓起地上的殘劍,穿透自己破爛的身體,在劍勢將他吞沒的那一刻,將羅子敷的斷劍插入重蓮十二劍的劍心……
一切一霎靜止,繼而猶如鏡碎一般破裂消亡,重蓮重回他手,卻與從前不同,一半劍身開了白刃,細如發(fā)絲。
第十三劍,護心。
他一直無法突破四重十二劍,如今借著上山的機緣,自己又進一劍,也是意外之喜。
此刻,羅子敷安然無恙地站在他身邊,她的劍也完好無損。羅夫子不禁回想方才,竟不知自己何時入的幻境,而羅子敷并未受到幻境影響,從他停下腳步入幻時就一直在他身旁助他脫離幻境讓他清醒過來。
迷障散去,二人身處山門第一殿合吾堂,堂中為白石所筑,無縫無垢。似渾然一體,處處通明。三山弟子皆在,他一眼便認出了龜山劍宗羅柚,心中激動萬分。
“恭喜羅少主又進一劍。”劍宗左佐上前向羅夫子道賀,“果然是少年天才,不出數(shù)年,定能破劍宗道。”
龜山劍尊乃劍宗之上第一人,一心修劍道之極,想成為繼劍仙崔寒之后破道羽化的第二人,他一向閉門修道更無心主管龜山諸事,一應(yīng)行權(quán)便交由最資長的劍宗左佐做主,由其余三位劍宗羅柚、季飛天和洛英從旁協(xié)助。
“我龜山弟子皆以長帶幼,新進弟子只需在我龜山中選擇自己愿意謙從之人,就算成為了龜山華武殿的弟子?!弊笞羝炔患按锨霸儐柕溃安恢豢稍溉胛引斏??”
若今日御劍山莊的后輩雙雙成為了第一弟子,這讓同是羅氏一族的羅柚猶感欣慰,羅夫子自小便將劍宗羅柚奉為修道明燈,自然遵從本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
羅夫子堅定不移走到羅柚身前,以二指作劍橫疊以拜以表謙遜:“羅夫子一心修道,愿入龜山,從劍宗羅柚。”
羅柚自袖中取來早已備好的劍簪放在羅夫子手中,自此,羅夫子就是龜山弟子,可以堂堂正正尊羅柚為“師兄”,受他訓誡教導(dǎo)。
見堂下羅子敷尤立原地并未隨羅夫子一樣選擇羅柚,左佐問道:“不知羅大小姐可是別的心意?”
羅子敷環(huán)視堂上諸人,回答道:“來此之前,晚輩是一心想入龜山,可來了此處,才知自己淺薄,龜山強武,晚輩雖有一劍,卻并不善劍,聽聞毋見山集萬千術(shù)道,晚輩想拜于毋見山師尊門下,精修術(shù)法?!?/p>
羅夫子回頭驚看羅子敷,他們來此的目標不就是求劍道之上,為羅氏一門增添榮耀么?如今她臨陣起意是想做什么?
山道之上,她眼睜睜地見羅夫子陷入虛幻之境而無能為力,眼見羅夫子為了護她不計生死,她的心從未如此煎熬,自己被羅夫子從小護到大,輪到她有機會能祝他一臂之力時,自己卻無計可施,那種無力感如墜深淵,所幸這只是一場虛無,同樣的事她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她寧愿放棄進入龜山的榮耀,來回報羅夫子的以命相護。
她的決定不僅讓龜山一驚,也讓毋見山意外,且不說她所善的鑄劍術(shù)終歸劍道,只是那毋見山的師尊已經(jīng)收了六位弟子了,早有閉門之意,恐怕很難點頭,若是她真要拜于毋見山門下,也只能另擇他人。
毋見山門下首徒唐小山上前先對羅子敷表了歉意,道:“毋見山唐小山代師尊向姑娘致歉,師尊不久前出游修道至今尚未歸來,臨行前曾有囑咐,姑娘若想入師尊門下,需得摒棄從前之名。”
“這是什么規(guī)矩?”羅子敷心中自然不肯,夫子與子敷,原本就是父母所賜的孿生之名,就如同二人之間的血緣牽絆,怎可摒棄!
見羅子敷臉上掛著為難之色,毋見山門下言玨站出來,在眾人面前揭了自家?guī)熥鸬亩蹋骸傲_姑娘不必將門下弟子之名看得重,我們這位師尊向來不會在毋見山停留一個時辰,也別指望他為弟子答疑解道,這樣也就罷了,還有喜歡給別人改名的癖好,這名也都改得不怎么樣,被外人知道了去也只有讓人難堪,你要是真想師從毋見山,不如尊我大師兄為師,也比我們這位師尊靠譜些?!?/p>
說完,山門所有知情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除了唐小山旁邊一位身形高挺的男子冷面以對,他懷抱一劍,眉目微凝,似有些不耐煩。
初聽這話,羅子敷有些亂了神,覺得這毋見山怪得很,弟子詆毀師尊猶如常話,竟也無人苛責。
“羅大小姐若真心想修習術(shù)法,不妨聽聽言師弟的意見?!弊笞舻?。
羅子敷一愣……連左佐也認同了言玨所言,這毋見山的師尊究竟是有多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