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時,黃云微突然駐足,若有所思地望著小登寶樓旁的樹,她想起了張妍口中向往的鯤鵬,心中不禁生出一個念頭來。
祝小封順著她的目光一瞥,微微抬手,那一側樹枝剎間被一道劍氣切斷,黃云微回頭驚詫地看向他。
祝小封面不改色道:“去吧。”
得了授意,黃云微立馬興興地跑去將樹枝扛了起來,慢慢吞吞地拖回到祝小封的身邊。
只是眨眼一瞬,祝小封如來時一般又將她帶回小院。
空中的符文散去,祝小封將筆還給她,一切又恢復成原來的模樣,只是她肩膀上多扛了一條樹枝。
之后,她一如既往地去上學,可一連幾日張妍和楊覺兩個人都沒有出現,黃云微心里有些擔心,本想去看看她,卻不知她家住哪里。
為了讓她能多知、多識字,除了每日與同學們一同聽先生的課,課后上官美林還特別給她布置了抄寫文章的課業。每日還要抄寫許多文章。
同學們見她總是忙著抄寫,同她說話也回應不了幾句,覺得她實在無趣便不怎么擾她,只有文肆武,莫名喜歡戲弄她似的。
見她顧著抄寫不理人,不知從哪里尋了個大青蟲蓋在花葉里,借著送花的由頭放在她手里,幾個人在一旁盯著等著看好戲,卻沒想到黃云微十分平靜地就將大青蟲從花葉上拿了下來,看起來傻傻愣愣的。
她轉頭就將目光落到了文肆武的身上,她不明白明明是讀書人,怎么像小孩兒一樣鬧。發現了他們的用意后卻并未說什么,隨手將蟲子扔到了一邊繼續埋頭寫字。
文肆武覺得不可思議,換作尋常,要是張妍看見定會嚇得驚叫大哭,她卻好似一點也不怕。
黃云微哪里會害怕這些小玩意,她又不是大戶人家矜貴的小姐,養尊處優。她若是害怕這些蚊蟲鼠蟻,家里一大堆的活還怎么干。
文肆武也不死心,第二日偷摸在黃云微的案幾下藏了死老鼠,準備再嚇她一次。
張妍來得早,還給她帶了好吃的糕點想讓她嘗嘗。見黃云微還沒來張妍索性坐在她座上等著,突然感覺腳底下踩到了什么奇怪之物,張妍低頭一看,頓時嚇得她驚叫著跳了起來。
遲來的黃云微看到這一幕,連忙上前將張妍拉到自己身后,迅速從懷里取來自己的手帕蓋在老鼠身上將它朝文肆武一伙的腳邊扔了出去。
“嫣嫣別怕,沒有了,我將它丟掉了。”黃云微回頭安慰張妍道。
張妍哭得花容失色,躲在黃云微身后不敢撒手。
黃云微想到昨日的青蟲,當即狠狠地瞪了一眼正竊笑不已的文肆武和同伙的幾人,卻沒有當場發作。
“這荒郊野外的,蛇蟲鼠蟻什么都有,有什么好怕的。”一向跟在文肆武身旁的榮平得意道。
聽起來,這似乎無可辯駁,書塾在野,蛇蟲鼠蟻本是尋常,只是這兩日不知為何多了些。
黃云微不想因此惹事,便將張妍帶到一旁的林間小道,幫她擦了擦眼淚,從懷里掏出一只彈弓來。
“嫣嫣,沒事了,你看我做了什么給你。”
“什么?”張妍一邊小心地擦著眼角的淚跡,一邊問。
黃云微將彈弓放到張妍手上,張妍一見頓時破涕為笑:“彈弓?我見街上的小孩兒玩過!”
“我做得可結實了,再大的鳥都能打。”黃云微笑說道,“鯤鵬也行!”
張妍一聽,不禁噗嗤笑了出來,想起特意給她帶來的點心,趁著二人獨處,趕緊拿了出來放到她手上:“昨日嘗著不錯,想著今日帶一些給你也嘗嘗……”
“什么好吃的。”話未落盡,梁良便偷摸地從黃云微身后探出個頭來,順手從她手上拿了一塊放到嘴里,“唔,南繚齋新出的茉香糕,的確不錯。”
說著又要伸手去拿,張妍舉起彈弓就要朝他手上打去,梁良當即將手縮了回去,讓張妍落了空。
“喏,給你帶的字帖。”梁良叼著沒吃完的糕從書袋里翻出一本貼揣到她懷里,“見你這幾日寫字真是鬧心,空了多練練。”
“謝……謝謝。”黃云微恍惚道。
張妍側目細細端量,才幾日不見,梁良怎變得如此和善了。
“你這么看著我作甚。”說著梁良自顧往自己案幾處落了座。
張妍看黃云微手里的字帖覺得眼熟,帖子也不是什么名帖,勝在其文甚簡,剛好適合黃云微這種入門初學之人。
見梁良似與黃云微走得頗近,文肆武心中存疑,以自己對梁良的了解,出身富貴,實為紈绔,來此也不為科考仕途只為消遣,與張妍作對也是尋常消磨,怎會對一個新來的小女子好心起來。
“成英兄,你與那黃小七莫非是……”
話未說完,梁良故作神秘道:“我呀,是屈其兄威,識時務者為俊杰。”
“此話何解?”文肆武問。
梁良揚起嘴角,玩笑道:“據說她的師兄可是用劍高手,我不似阿武你師承仙門或能一較,我只愿風花雪月富貴平安,”
文肆武詫然:“她還學武?”
“或許吧。”梁良隨口道。“耳濡目染,大約是會的。”
“這還了得……”文肆武抬眼朝林道間望去,二人正說笑,一只死老鼠似乎對她們并沒有多大的作用,聯想到梁良方才所言,文肆武當即又有了盤算。
還未到下課的時辰,文肆武同幾個同學使了眼色,便有人如廁而去,平常倒不覺得有什么,只是今日見幾人攛在一起賊眉鼠眼地嘀咕,黃云微也不免對幾人的言行警惕了幾分。
令人不解的是,上官美林明明知道這些混小子的惡作劇卻總是視若無聞,從不出聲斥責,即便有人擾亂課堂,他也從不阻攔,只安靜端坐著等著下課的時辰或自顧講著本該教學的文章大義。
黃云微更加不明白,明明都是來上學受教的,為什么文肆武那群小子老是想著找張妍和自己的麻煩。
到了下課,黃云微和張妍一如既往地留在最后收拾好了案幾方才離開,卻見早該回去了的文肆武提著個布袋子等在她們回去的必經之路上。
等見著她們二人走來,嘴角牽起一絲狡黠,一邊高聲叫著黃云微的名字,一邊將手中鼓囊囊的布袋丟向張妍。
黃云微急忙拉著張妍的手往后退躲,一個身影橫掠而來,手執隨處可撿的枝丫縱臂一劈,那布袋瞬間分裂兩半跌落在腳下,黃云微立定一看,來人不正是平時對她們冷言冷語的郭什里。
郭什里正要起身對文肆武一通教訓,文肆武見勢疾步退去,還不忘指了指地上提醒郭什里。
郭什里低頭一見,成群的馬蜂猛然朝三人竄飛而來,郭什里一邊以手中的樹枝遮擋,一邊高喝讓黃云微和張妍躲開。
張妍哪見過這個陣仗,當即愣了神不知所以,黃云微連忙脫了外衫將張妍的臉罩住,又將身上祝小封讓佩戴的驅蟲藥囊塞在她手上。
張望四處后,黃云微沖上前拉著早已被馬蜂群纏得不可脫身的郭什里跳入河中。郭什里不會水,抗拒著在水里撲騰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黃云微哪里來的大力氣,硬生生將郭什里的頭按進水里,等追來的馬蜂盤桓無趣飛走了,黃云微才松手放郭什里露出頭來,本就身負沙袋一身沉的她好不容易才拖著郭什里游到了岸邊。
郭什里連嗆了好些水,一想到她方才下死手將自己按在水中的事心里面就慪火,不知她真的是在救人還是殺人,小小年紀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勁……
“嫣嫣,你沒被蟄到吧?”黃云微一邊攀附著雜草上岸,一邊關切問道。
張妍伸手拉了她一把,兩個人倒坐在田地里,張妍將外衫披在她身上,抽出自己的手絹,一邊幫她擦臉上的水和泥漬,一邊說道:“完好無損。我還以為自己躲不過要被蟄了呢,倒是奇怪了,那些馬蜂飛到我身邊就打轉,像是酒醉了似的。”
“你沒事就好了。”
黃云微朝郭什里伸手想要拉他一把,郭什里卻打開她的手,白了她一眼,自己一躍而上直接躺在了田地的青苗里。
被水浸泡過的郭什里臉上和手上像紙一般的白,被馬蜂蟄后紅腫的包格外扎眼。
黃云微從張妍手里拿來藥囊打開,從里邊取了兩粒藥丸子,趁他不注意時丟了一顆到他嘴里。
“你給我吃的什么!”郭什里怒坐而起,想要吐出來,可藥一瞬化開進了喉嚨,哪里還出得來。
“藥。”黃云微一邊解釋,一邊將另一顆放在掌心,接住從郭什里頭發上滴落的水化開,輕輕點在他被馬蜂蟄過的手上和臉上,雖然紅腫未消,但卻清涼了許多。
張妍好奇地打開藥囊聞了聞,問:“這是什么藥,倒挺香。”
郭什里咋了咋嘴,的確有股清透的香味,也不覺得苦,上了藥的蟄口也不疼了。
“這幾日不知為何蚊蟲多了起來,出門時師兄便讓我帶上這個藥囊,說能避毒蟲,若不小心被毒蟲蟄咬吃上一粒兩粒還能祛毒止癢……”
“你師兄倒是挺有遠見。”郭什里沒好氣道,“若真是為你好便不會讓你來此上學。”
“郭什里!”張妍生氣喝止道,“你怎么又這樣,文肆武也這樣,為什么你們能來,我們就不行?”
郭什里靜靜地坐著,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說道:“張妍,你明白阿武為何要如此對你,世道如此,讀書或許能令你心境明朗開闊,趣味無窮,卻不該用來與男人爭名,于你無益,于文家也無益。”
黃云微呆呆地看著二人,絲毫不明白二人在說些什么,但看張妍低著頭一臉委屈,像是被欺負了般。
“我們為何不能來上學?”黃云微將自己擋在張妍和郭什里之間,挺直了腰板質問郭什里道,“嫣嫣上學和文肆武有什么關系,我上學又同你有什么關系,先生愿教,我們為何就不能學了?”
郭什里看著眼前氣勢洶洶的少女,不禁苦笑,回道:“張妍同文家大郎是訂了婚約的,文肆武作為文家大郎的胞弟,怎會眼瞧著哥哥將過門的媳婦整日在一群男人堆里爭學論文,懂事的便罷了,所有不懷好意的將這事傳了出去眾口鑠金,整個文家和張家,或連先生也禍不可避。”
“怎會……”
“哼。”郭什里雙目冷淡,道,“天子尚不能如意,凡女又能如何。”
原本以為張妍會為自己與郭什里爭辯兩句,可黃云微見她眼角含淚,一副無可奈何,即便是回去的路上,張妍也一句話也沒有。
車簾外烏云壓沉,快要下雨似的,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頭頂如一張巨幕遮住了天日,又仿佛是重山懸頂就要湮滅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