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走到六道輪回的最后一世,他在人間的因果循環已經走到盡頭,也就與世間兩不相欠了。所以六親緣淺,人情淡薄,最后走出輪回,徹底消逝。
阿古麗覺得自己正在輪回的最后一世參悟,待默默走完這一世的生命,最后從塵世的紛擾中逃脫。
她也曾在年少時,感覺到生命的炙熱,這種熱烈而奔放的情感卻在成長的某一天戛然而止,仿佛生命割裂。
公司聚會的餐桌上,酒足飯飽之后大家開始八卦閑聊,領導借著微醺的醉意,向大家說起自己十六歲時愛戀的女孩子,如何瘋狂地相愛,如何決絕地離開……而他卻在三十幾年后的某天,依然懷念她。
大家對領導的”癡情”發出一陣長吁短嘆,紛紛開始回憶年少的懵懂愛戀。身邊的同事用胳膊肘捅了捅阿古麗,問她,你就沒有青春的遺憾?難忘的初戀?阿古麗抿嘴笑笑,可能有吧,但她卻不愿意回憶那些事情,甚至,她連初戀男友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他叫林靖晨,還是林青晨?或者是林景晨?她全忘了。那些寫滿他名字的信箋曾裝滿整整一個行李箱,那個行李箱后來去了哪里,也記不得了。
她對同事笑笑,說,忘了。同事臉上露出一種沒能窺見他人隱私的遺憾表情,說,你是一孕傻三年吧,這都能忘?
一孕傻三年?可是孩子都六歲了,早過了犯傻的階段。她的婚姻生活很平順,平淡又順利。老公體貼,孩子可愛。沒有產后抑郁,也沒有物質壓力,雖然與婆婆產生過一些小矛盾,可是老公一向站在她這邊為她撐腰。阿古麗并不認為婚姻生活消耗了她的精力,可是她分明又覺得自己在慢慢變化,變得情感淡薄、清心寡欲。這種淡薄不僅僅是對現實生活的疏離,還有對遙遠往事的陌生。
回家后,阿古麗翻找以前的日記本,她婚前一直都有寫日記的習慣,她一本本地翻閱,企圖找到那個陌生名字,好奇心驅使她迫切地想要求證到底是林靖晨,還是林青晨?
2010年,2011年,2012年,2013年……大學階段的日記里頻繁出現的名字,季凡。
他們在一起快四年了,最后為什么分手?阿古麗記憶模糊,想不起來了。她厭倦在日記里回憶以前的自己,當初的勇敢、熱情、不顧一切、還有多愁善感、悲天憫人……現在的她看來,這些都是烙印在青春里不可饒恕的缺點。她終于找到更久遠些的日記本,封面貼著自己表情憂郁、裝模作樣的大頭貼,這是什么時候拍的?她懶得思考,匆匆翻過。林景晨,原來是這三個字。
生日這天,恰是周末。阿古麗心情很好,自告奮勇開車出門取蛋糕。
老公提前訂了一家網紅店鋪的蛋糕,開在鬧市區,又逢周末,人潮涌動。取完蛋糕出來,馬路已經堵得走不動道兒,阿古麗心想,真不該跟風買什么網紅店的爆品,明明樓下甜品店的蛋糕也很好吃。
叮——
手機微信上傳來提示音,是媽媽發的生日紅包。
謝謝媽——
阿古麗一邊開車,一邊笨拙地用左手敲鍵盤。
咚——
阿古麗猛地從手機屏幕中清醒過來,與前車追尾,完蛋了。
阿古麗慌張抬頭,前車的后車廂被撞得彈開。車的保險都是老公辦理的,她慌張撥通蘇文陽的電話,”文陽——我撞車了——我撞的別人——”,前車的司機走下來查看,她著急得結結巴巴。
“沒事,你在那里等著,我聯系保險公司的人,不要著急,我馬上趕過去。”
咚——咚——咚——前車的司機走過來,手指有節奏地敲擊她的車窗,示意她下車處理。
“不好意思”,阿古麗顫顫巍巍打開車窗,抬頭道歉,”是我的責任,保險公司的馬上過來。”
“朱古力?”
司機錯愕地叫出她的名字。
是他?
朱古力是很久以前季凡給她取的綽號,于是整個大學時期,身邊同學都叫她朱古力。
那個聲音很熟悉,也很陌生。
季凡。
他們將車移到路邊,開始攀談起來,阿古麗感覺季凡的眼睛一直在打量她。這讓她很不自在,她不想去仔細研究他的變化,有沒有更帥,或者得更老,有沒有在生活磨礪下顯得滄桑或者油膩,她不想知道。只覺得他立在身側,很瘦,好像很久以前,他也很瘦。
好久不見,季凡說:你還是老樣子。
“嗯”,真是敷衍又無聊的開場白,他們確實很久沒見,十年?比十年很久。阿古麗心想,人怎么可能十年后還是老樣子,這種客套話太假。
你也沒變,她附和道。
他們客客氣氣地聊到近況,例如,在哪里上班、住在哪里、A城糟糕的路況等等,只字不提家庭和孩子,有種小心翼翼的默契。阿古麗有一句沒一句地應答,態度禮貌又冷淡,她盼望保險公司的人快點來,好讓他們結束敷衍的對話。
你忘了,畢業后我去了C城,季凡話鋒一轉,后來我回A城找你,雖然最后還是分手了……但后來我一直在這里生活。
突然出現的回憶讓阿古麗措手不及,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C城的路況也沒見得多好,阿古麗說,全城挖,哪是修路,倒像在挖墳。
季凡撲哧一聲笑了,朱古力,這么多年,你的毒舌真是一點兒沒變,絲毫不減當年。
不能繼續說下去,阿古麗沉默著,拿出手機刷來刷去,假裝很忙。
“生日蛋糕?”
季凡朝她副駕駛的位置示意,剛取的蛋糕在透明盒子里變得形狀詭異,奶油因為撞擊傾倒在一邊,露出底下淡粉色的蛋糕胚,精致的卡通裝飾物散落在盒子里,像剛經歷過一場浩劫。
阿古麗打開盒子,用小手指輕輕蘸著奶油嘗了一口,味道不錯。這盒蛋糕拿回去怕孩子是要哭鬧的,自從有了孩子,家中的每次生日都以她為主角,朵朵喜歡的草莓口味,朵朵挑的卡通款式,大家圍在一起唱著生日歌,朵朵閉上眼睛替每一個過生日的人許下愿望。朵朵——那個六歲的叫她媽媽的小家伙,今天一大早就抱著她的脖子問,媽媽,什么時候可以吃蛋糕。
保險公司和蘇文陽幾乎同時到達現場,很快處理好賠償事宜。
“這件事是我們全責,賠償的事情保險公司會處理,你可以加我微信。”蘇文陽向季凡遞過微信二維碼。
不用了,我有她的聯系方式,我們是老同學,季凡說著朝阿古麗遞了個眼神。
“你們賠我的修車錢,我該賠你的蛋糕。”他很自然地接過她手里七零八落的蛋糕盒子,說:”這個就送給我了。”
不——不用——阿古麗還沒反應過來,季凡已經開著后備廂變形的車揚長而去,顯得滑稽好笑。
“你同學?”回家的路上,和蘇文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嗯,大學同學。”
阿古麗并不想聊有關季凡的事情,”可惜蛋糕摔壞了,那家的蛋糕不好訂。”
人沒事就好,蘇文陽說。”你同學還挺有意思,他不會真賠你個蛋糕吧?”
中午吃飯前,果真接到季凡的電話,問阿古麗家的地址。
“不用,不用這么客氣,一個蛋糕而已。”
聽到”蛋糕”兩個字,朵朵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情緒又被挑起,”我要蛋糕,你必須給我重新買一個蛋糕!”
阿古麗只好告訴他小區的地址,又換好鞋子下樓,得當面把錢給他,她不想跟他有人情往來,季凡有意無意地讓她回憶起自己以前的樣子,她不喜歡那時的自己。
蛋糕被放在門衛值班室,人已經走了。那家網紅店的蛋糕,一個粉嘟嘟的草莓卡通款,一個金燦燦的芒果款,兩個蛋糕。
預估了兩個蛋糕的價格,微信給季凡轉賬過去,阿古麗兩手各拎著一個蛋糕回家。他并沒有接收,只是發過來一句:生日快樂。
許久,阿古麗也回了一句:生日快樂。
季凡從不過生日,他很小的時候,母親丟下他和妹妹,跟別人跑了。
他對母親沒有很深的記憶,也不狠她,甚至他還見過那個帶母親走的男人,他看起來確實比父親體面,穿著整整齊齊的襯衣,干干凈凈,不像父親那樣不修邊幅。他經常來家里幫母親干活兒,搬桌子修水管,有時還會給他和妹妹帶點禮物,玩具或者零食,有時候忙得太晚,他也會在家里留宿,睡在樓下的客房。偶爾會有風言風語傳到季凡耳朵里,母親從不氣惱也不解釋,只淡淡地說,他是你爸爸的朋友,爸爸托他照顧我們。
季凡打心里并不討厭這個男人,父親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面,反而男人的到來,讓這個家更像一個家。
可是,母親跟著男人走了。
那天是他的生日,母親什么也沒說,只留下了一個很大的蛋糕,他一邊吃著蛋糕,一邊想著母親還會不會回來,蛋糕一點兒也不甜,并不好吃,他和妹妹都吃得很慢。
這一天,母親拋棄了他們。
父親粗心又忙碌,從不記得他和妹妹的生日,之后,他再也沒過過生日,也從不吃蛋糕。
很多年以后,阿古麗說,以后你都要和我一起過生日,你不吃的蛋糕我替你吃掉。她笑得天真爛漫,融化了沉積多年的郁傷。
他們在一起時,每年生日,他都會買兩個蛋糕,起初看著阿古麗吃,他說,你要替我享受世間所有的甜蜜。有時阿古麗會逼著他嘗一口,兩口……后來,他也能夠嘗出蛋糕里甜絲絲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