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王老師給我們帶來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大概，大概是出于雛鳥情節(jié)，我初中生活第一節(jié)語文課，就是姚老師。
姚老師是個留著齊下巴短發(fā)、齊劉海、個子不高、性格活潑的剛剛畢業(yè)的年輕老師。
她的身上，充滿活力和朝氣，與我們，像是朋友一般相處。
完全無法想象之前還活力滿滿給我上課的姚老師，突然就消失在我們的生活中生病住院了。
姚老師對我很是喜歡，不知是因為我年級第一的成績，還是因為我是語文課代表，亦或是我成熟懂事得令她省事還是其他的什么......
我感受到姚老師像大姐姐一樣的關(guān)心。
尤其是當(dāng)又一次語文試卷中的命題作文是《我的媽媽》的時候，姚老師特意找我聊了很久.....
也不知為什么，從小學(xué)開始，就總有寫不完的關(guān)于《我的爸爸》/《我的媽媽》這樣的命題作文。
還記得我第一次遇到要寫我的爸爸媽媽這樣的作文的時候，題目是要寫《我和我的爸爸》。
那是一份家庭作業(yè)，我第一次，帶回家寫，遲遲無法落筆，不知怎么完成......
【爸爸】，這個本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親密的角色，我仿佛從來就不曾擁有。
爸爸死于礦難的時候，他23歲，我10個月大。
我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的記憶，所有的關(guān)于他，都來自別人茶余飯后的閑聊里。
“他啊，是我們村里最高大帥氣的人，你媽當(dāng)初就是看他帥，聽到他去相親就趕緊收拾行李騙她爸媽說去打工，實際是直接來找你爸，住到了你家里......”
“他是個很好的人啊......村里收稻子的時候，他看到我們這些年紀(jì)大的，總遠遠的就放下手中的活跑來幫我們。他做事利索，力氣大，挑個兩百多斤都不在話下......”
“他看誰都是樂呵呵的，喜歡開玩笑，可惜啊，年紀(jì)輕輕就沒了......”
“你爸出葬的時候，村里人都哭了，他是個好伙子啊，就這么沒了.....哎，他也是為了多賺點錢，讓你和你媽早點過上好日子啊....”
“你爸在你出生的時候，臭屁的很，一天到晚’我女兒我女兒’的，你爸要是在啊，夏夏啊，你的日子會很好過的，怎么會像現(xiàn)在這樣，可憐見的.....”
......
腦海里自小自我記事起，看見我的村民便會拉著我聊上幾句那個在大好年華就逝去的好男兒。
大概，她們看著我的時候，又仿佛不止是在看我。
我總乖乖聽著，一聲不吭，默默的記著，所有關(guān)于那些他的......
小小木頭是個很好的聽眾，只要不讓她接話，她總能一聽就是坐著聽一下午，腦海中隨著她們的話，勾勒出一幅幅有關(guān)他的每一個畫面.....
小小木頭很珍惜她們的每一次提及他的瞬間，似乎這樣，就能彌補他在自己生命中的空缺......
可，想象，終歸是想象。
我重重提起筆，又輕輕放下。
反反復(fù)復(fù)，好幾次......
最終，我靠著《大頭小頭父子》這個動畫片里的父子相處，憑空想象了，我理想中的與父親的日常......
諷刺的是，它得了最高分，且次次最高分......
我至今記得，了解我身世背景的班主任馮老師特意走到我的課桌邊，語帶猶豫又帶嘆息的小心翼翼問我：“沐夏，你......你這篇作文是怎么寫出來的？還......寫得這么細(xì)節(jié)這么真實這么好......”
是啊，十個月大就永遠失去父母的我，寫著關(guān)于和父親的日常，卻令人覺得無比真實，確實有些難以理解。
“我結(jié)合電視中動畫片里的父親和孩子相處的日常想象出來的和自己父親相處的樣子......”
十來歲的小木頭我，如實的回答著這有些揭人傷疤的問題。
我知道，馮老師是一個好老師。
他大概猶豫了很久，才來問我這個令人傷心的問題，內(nèi)心只覺有些諷刺，不知該說我想象力豐富編的好，還是......
“好，好孩子......”他聽完我的回答，再次說話，已經(jīng)語帶哽咽。
他啊，還是個正是最好年華的熱血男兒啊，如同我父親去世時的年齡一般......
后來啊，試卷里的作文又出現(xiàn)《我和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的媽媽》反反復(fù)復(fù)一次又一次。
我也記得，我第一次寫關(guān)于媽媽的時候，我更加犯難，甚至難過。
為什么呢？
因為她就在那，在離我家不行不足五分鐘的地方，在我每天早上、中午、下午上下學(xué)的畢竟之路上......
可我依舊沒有關(guān)于和她的記憶。
我的父親死后不足七七四十九日，她便改嫁他人，成了別的三個孩子的母親......
我能見到鮮活的她，可她僅僅是她，不是我的媽媽......
我又該如何下筆寫下那些關(guān)于我和她？
憑空捏造甜蜜溫馨日常？
可誰都知道不是我寫的那樣......
據(jù)實描述？
那我與她之間空白一片，無從可寫......
她就在那里，可我的媽媽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最終，為了成績，我還是一次又一次，憑空捏造了那些與母親相處的往事歷歷......
我還記得，在不知第幾次的又一次編寫的時候，我的眼淚不自覺的落滿了考卷。
積攢許久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委屈，不知在落筆寫哪一個字的時候瞬間決堤。
我筆下的母親，很愛很愛我......
那是我想象的母親，亦是我渴求的從不曾擁有的母愛......
人或許就是這樣，能看到希望的失望，比明確毫無希望的絕望更令人難以接受和難過。
父親死了，我自記事起便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永遠不可能擁有他的愛了......
可她呢？她明明還在！
她只是不在我的生命里，不參與我的人生......
別人眼里，我是還有媽媽的，可在我的生活里，她是空白的......
她是一位母親，只是不是我的......
她帶她的孩子們在開學(xué)時報名交學(xué)費交待老師多加照顧，甚至她媽媽撿來的與我同班的孩子，她也一視同仁。
可，她對與她四目相對的孤身一人去報名交學(xué)費的我，甚至沒有只字交流，好似陌生人那樣，淡漠地從我身邊走過，一手牽著一個她的孩子，沒有一個是我......
因為知道她還活著，而活著，便一切皆有可能......
于是我愚蠢的偷偷在心里藏著對母親的渴望，對母愛的奢望......
甚至，在那個罵人都帶媽的氛圍里，只要別人帶“媽”字罵我，我便會像是被點燃的炮仗，兇狠的看著對方，讓對方閉嘴！
小小木頭，從小因藏在心底的奢望，維護著不存在的“媽媽”......
那次，我哭了很久，不顧周遭覺得莫名其妙看傻子似的眼神，趴在試卷上止不住的抽噎......
當(dāng)時的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是馮老師的愛人。
她對我的事情，也十分清楚，對我充滿憐愛，讓我把她當(dāng)姐姐，對營養(yǎng)不良經(jīng)常眩暈的我，很是關(guān)心，會讓我去她的教室宿舍休息，會給我泡參茶給我參片讓我回去喝......
但她也不知我當(dāng)時為何哭泣，直到批改試卷之時，作文處的極高分?jǐn)?shù)以及她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脑u語，給我遲滯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