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璟醒來腦子里忽然如同洪水一擁而上,雙目微微泛紅,卻遲遲落不下眼淚。
小桃抱著她:“娘子,你別嚇小桃。”
榮義郡主之死,讓十四娘徹底明白,她留在東宮不過是李隆基要挾阿耶的籌碼。
而她呢?又會成為下一個榮義郡主嗎?
大概過了半日,她才緩過神來,躺在她東宮的軟榻之上。
“縣主可算是醒了。”
這個身影尤為熟悉,那個打暈她的人,竟是幼娘嗎?
“你?”十四娘扶著腦袋,仍有些頭重腳輕。
小桃此時從外頭端來藥:“娘子,你可算醒來了。”
“蓉阿姊呢?”她一下攥住小桃的手臂,湯差點灑了。
小桃垂眸:“娘子,公主已經為榮義郡主處理了身后事,也算走得體面。”
走得體面?李蓉她曾是東宮明珠,眼下卻落得個自縊身亡,眼下死后也無人在乎。
幼娘看著她:“縣主可別再說那些話,也別再想這件事了。”
“幼娘……”十四娘摸著后頸,盯著她,“是你打得我?”
幼娘喂藥的手停頓片刻,說道:“縣主恕罪,方才宮中人口嘈雜,我才出此下策。”
“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會武功?”
幼娘低下頭:“阿耶阿娘自小想我溫婉知禮,不想我舞刀弄槍的,便從未提起。”
她與陳云之青梅竹馬,會武功也不奇怪。
十四娘似懂非懂地點頭:“幼娘,我有些頭疼,想睡了。”
“睡吧,多睡會兒。”幼娘替她掖被子。
自李蓉一事過后,十四娘很少出門,甚至好幾次睡了半日才起。
那原本東宮中的歡鬧也隨著李倓的離去,十四娘的病,慢慢散去。
就好像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一般。
沈氏也時常來看望她,帶十四娘見見她的孩兒。
原來她有兩個孩子,大郎李適方才外出求學歸來,因是李俶的長子在這東宮尤為看重。
“小姑姑,陪我去打馬球吧!”
李適正是好動的年紀,聽沈氏提及過十四娘的騎射,最近便總是纏著她。
“適兒,你自個玩會兒,小姑姑有些乏了。”
“小姑姑想吃暖鍋嗎?”李適拉著馬,腳步輕盈,“適兒請姑姑吃!”
他倒是個聰明孩子。
冬日里,能夠圍著吃暖鍋算是一樁美事了。
“小桃,去拿些酒來。”
李適的雙眼都放亮了。
“小郎君不能喝酒。”幼娘連忙說道。
李適這饞貓,雙眼巴巴地瞧著她:“小姑姑……”
“少吃些,無妨的。”
李適喝了一口,被那酒嗆住了:“咳咳咳……小姑姑,這酒辣喉,有什么好喝的?”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適兒可曾聽過?”
“太白詩無敵,適兒也向往這般的豪邁。”
十四娘逗他:“李太白可最愛喝酒了。”
“當真?”李適聽聞學著又喝了一口,只不過眉頭出賣了他。
只是小孩子怎得會有煩惱呢,沒有煩惱又怎得會懂酒?
才喝了幾口,外頭有了動靜,來者是李俶。
幼娘連忙起身,這可糟了,若是李俶知道適兒喝酒,定是重罪。
“殿下,帶小郎君吃酒是幼娘的罪,望殿下寬厚開恩。”
他看著桌案上趴著的李適,并未動怒,只是平靜地說道:“你二人將適兒帶回他阿娘那兒,我同你們家縣主有話要說。”
李俶的態度,讓十四娘覺著不妙。
他坐下身說道:“我來,是有個不大好的消息告訴你。”
幾日前,十四娘親眼見阿姊慘死宮中,還能有什么比這壞的消息呢?
“殿下不妨直說。”
李俶是個沉穩的人,在屋內踱步,糾結再三才說道:“是圣人,為你指了門婚事。”
婚事?
十四娘腦袋頓時空白一片,幾個月前,在公主府內,也是李俶將賜婚敕旨交予蓉阿姊的。
她原以為,那是圣人賜下的良緣,那般真心地祝福阿姊。
原來那時阿娘便看清了,這不過是圣人牽制安祿山的把戲。
眼下舊事重演?她又被用來牽制誰?
“是,何人?”她的語氣過于平靜。
李俶看著她說道:“你倒不必如此擔憂,我聽聞是彭城王李倬,出生世家又有才學,是江南出了名的郎君。”
李氏宗親那么多人,她從未聽過這彭城王。
她也不曾去過江南,只知江南人溫和如玉,江南雨綿綿如絲。
“何時出嫁?”
李俶嘆道:“日子很緊,等彭城王入宮之后,正月過便要成婚,余下這些日子,圣人準你繼續留在東宮習禮,直到出嫁。”
這明擺著,是將她軟禁在東宮之內。
只要稍稍想想,便知道,用她來牽制的,是阿耶。
若是阿耶他日與安祿山一樣,那她的命運,是不是和蓉阿姊一樣了。
她想了一夜,直到晨鼓響起才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日,小桃匆忙將她從睡夢中拉起,說是寧親公主來東宮了。
十四娘沒顧著穿衣,撒腿跑著,推開門,直到沖到了阿娘的懷里,哭了起來。
此時,心中的踏實感最為真實。
“傻孩子,這才幾日不見阿娘,怎得要哭鼻子了?”
她抽泣:“阿娘,阿娘,我想你,蓉……蓉阿姊死了。”
寧親公主眼眸微微一動,嘆道:“蓉兒是個苦命的孩子,阿娘已經給她處理了后事。我家小璟向來是個心軟的孩子,定是難過了好久吧?”
她抱著阿娘,雙手緊緊鎖著,就像是害怕離開一樣。
十四娘抬頭,雙眼紅腫著:“阿娘,圣人也給我賜婚了。”
“阿娘知道,那是阿娘特意入宮求圣人賜婚的。”
“為何?”張璟松開手,眼神中是不理解。
寧親公主十分溫和的語氣道:“小璟,你聽阿娘說,眼下安賊生事,天下不太平,你阿耶在外已經沒了消息。”
“阿耶……”十四娘頓時平靜下來,“阿耶怎么會?”
“已經半月沒有消息了,有人稱你阿耶投靠了安賊。”
“阿耶不會的!”
原來,圣人的猜忌不是憑空而來。
公主拉著她的手:“我知道,你信你的阿耶,他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可圣人的心誰又可以揣摩,蓉兒的事便是活生生的例子。眼下只有你撇清與張家的所有關系,方才不會受到牽連……”
嫁給彭城王,嫁給李氏宗親,原來這是阿娘給她的保護傘。
“就算我是阿娘的女兒也不行嗎?”
“李蓉可是他曾經最愛的兒子的子嗣。”
她似乎有點明白了。
公主輕拂過她的額頭碎發:“小璟,那彭城王雖不是你想要的那快意恩仇的性子,保家衛國的將軍。但你相信阿娘的眼光嗎?”
張璟忽而想起入宮前那日,她偷聽到的那段對話。
阿娘就算知道她不是親生的,也愿意舍棄一切守護她。
與她而言,她這輩子只有這一個阿娘。
有那快意恩仇的性子,也得有那保家衛國的決心,還得有那志在四方的氣魄……
她似乎懂了,為何她見李倓時會有這樣的感覺。
十四娘微微點頭,很少有的懂事。
“若是阿娘找的,我愿相信。”
十四娘不再是十四娘了。
那一晚,十四娘沒有喝酒,她只是坐在院子里望著月亮發呆。
“娘子,入夜了,該進屋了,這天怕是要下雪。”
手里握著的,是李倓贈與她的防凍膏。
雖然,這也是東宮人手一份的。
眼下,卻成了掛念。
“小桃,三兄與封將軍眼下到洛陽了吧?”
小桃回道:“聽東宮的人提起,殿下與封將軍已經召集了民間六萬將士,相信不用多久,便能夠凱旋而回。娘子可是要寫信給殿下?”
“不必了。”十四娘站起身,既然自己的命運已經由不得自己,只愿他能夠真正地實現他的志向。
“走吧,進屋吧。”
十四娘起身,在桌案前,月光下看著師父給的詩集。
小桃給她遞了杯熱茶:“娘子,小桃覺著這幾日娘子長大了。”
“從何見著?”
小桃說道:“以前在公主府,娘子不愿的事情誰勸都不管用。從不向任何人妥協,就算是公主也不例外。可就在方才,娘子一點也沒吵鬧,便答應了賜婚。”
“我只是不想讓阿娘為難。”
她瞧見的是那一紙婚書,而背后阿娘入宮的艱難,勸說圣人時又遭遇了什么,她不知。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娘子的孝心,公主知道定然欣喜。”
“聽聞這彭城王是有名的才子,娘子不是喜歡詩詞嗎,娘子與他定能和睦相處。”
小桃不知道,她喜歡的不是詩詞,而是師父的詩。
因為只有師父的詩中有著快意恩仇,有著志在四方,有著自由灑脫。
而倘若是說做文章,那是張淑最愛的事,阿姊眼下應是和顏明做了一對恩愛夫妻吧,便早忘了她這個阿妹。
第二日,沒有灌下酒,她也能夠熟睡到天明。
只不過小桃急急忙忙跑來。
“娘子,快醒醒,彭城王入宮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