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注定是不平凡的,因為他來自大地,也應歸于大地。
長湘雪長大師,鎮上少數僅存的制瓷人,但他每天都不開心,并不是因為他沒有親戚朋友陪伴,而是無人繼承他的衣缽——愁哇,所以就算他燒的如此不得了的瓷器,以后也只能隨他自己葬進黃土堆里。
有一說一,長大師有兒女,有孫女,可誰都不愿意干這活來,也許是城市的交通快捷便利,誰都不愿回到返璞歸真的狀態,而老家仍保留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可這樣的日子他們一個都不想過。
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長大師有了個小徒弟,跟長大師一樣,每天身上沾了泥,小小年紀跟著師傅鋦瓷,這小子看起來憨憨傻傻的,做瓷亦如此,教了半年也只會捏個瓷碗形狀,至于其他的徒弟,心思一個個不打正著。這就是長老頭給自己的寶貝徒弟,找的一個理由。
要細細盤問這徒弟是從哪兒來的,緣何來此?長大師自己也犯迷糊,總不能是憑空冒出來的吧?這可能是最接近真實答案的了,確實是憑空冒出來的。
他是被長老頭撿回來的,要問父母是誰,父母留下的信倒是有一封,字太丑,大意是托人照顧一段時間,可不就是他父母不負責嘛,嘿,這孩子看上去水靈靈的,他長老頭可養了。
然而等到徒弟18歲,也依舊沒學會鋦瓷的精髓,他制出來的詞質量尚可,可就是缺點什么?是什么呢?長大師自己也沒琢磨清楚。
還沒等長大師想明白,兒子來了。
“爹,去城里吧,你一個人還帶著個孩子?!眱鹤拥难劬ρ惨曉郝洌瑖K!“多破也不好過,是不是?再說去城里享福,我們親生的子女也能更好的照顧你,是不是?”
他刻意加重了親生二字,像是在排斥某個和他毫無血緣關系的人一樣。
好一個孝順的兒子啊。
可這話落在長大師耳中,惹得他又是一陣生氣,他握緊了拳頭,笑瞇瞇的對親兒子說:“這樣啊,走,你跟爹說說城里有啥好的唄?!?/p>
哦,嗯?咦!竟然沒有直接拒絕?兒子感動的淚眼婆娑,邊和爹在院子里走,邊為城市打廣告。
“還有啊,城里的路比鄉下好走,你晚上走也不會摔跤——”兒子說的正起勁,一股大力直接把他推到不遠處,砰的一聲,門關了,順便還落了鎖。
咦,嗯?唉!“爹,開門啊,咋的了這是?”門外是兒子的拍門聲,長大師破口大罵:“我看你是見不得老子好是吧?我人好好的咒我摔跤,滾回你的城市里去吧,別來找我!”
說完終于解氣了。
“爹,爹呀!你怎么就不聽勸?”外頭兒子干巴巴的喊,里頭徒弟走了過來,長大師瞧見了他,指著兒子帶來的補品,“幫我丟個垃圾。”
說罷徑自回屋里去了。
啪的一聲,門開了,兒子正高興著呢,門內站著一個高個子,看上去怪憨的,正要出去,兒子卻眼疾手快發現了他手里的東西,“干什么去呀?這可是我給我爹買的,沒你的份!”
徒弟挑了一下眉,“我扔垃圾去。”
扔垃圾?笑話,他手里除了補品就沒別的了,還扔垃圾。兒子瞪了徒弟一眼,搶過補品正要沖進去,被徒弟一把攔了回來,這是下了逐客令了。
兒子不甘心的往院子里面瞧了瞧,揚長而去。哦,不!鎩羽而歸。
對于這種請父入城的事件,這些年已經發生三四次了。源于年前長大師去參加非遺展覽,回來路上地底濕滑,不慎摔了一跤,當下住進了醫院,將養了好幾個月,卻傳來非遺獲獎的消息,兒子這才生了心思。
長大師雖然是制瓷大師,可也已經老了。
于是長老頭開始與徒弟閉關,對于鋦瓷,能教的大致都教了,接下來是靠本領融會貫通了。
“這樣做顯然是無可厚非的,但瓷要做精,工藝是首位,其次就得會創造,創造能讓你分辨出你的瓷器之好,從一堆瓷器中能看出來你的瓷器和別人的瓷器有何不同?!?/p>
“不要說你天資愚鈍,單看這瓷,還是扶不上墻的泥巴做的呢!”
“就是胚子,也得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來?!?/p>
“作詞也得專心忘我,不能局限于一磚一瓦。”
……
“我已日薄西山,能教你的日子不多了?!?/p>
兒子再找上門來,長老頭仍是不同意,在那之后他徹底閉關了。他決定做一件與眾不同的瓷器,至于做給誰,除長老頭之外,誰也說不清楚。
長老頭離世了,徒弟終究沒有學會他的手藝。祭奠完他之后,他離開長家去外求學了。
多年之后,有個人敲開長大師兒子的門,他遞給老頭兒子一件東西,對他說這是送給他的,老頭最后的作品——長歸。
兒子的反應有些平靜,握住瓷器的手卻有些發抖,瓷器身為瓶狀,外部畫著一對錦鯉,魚的弧形線條,每片鱗都在特定的角度下閃閃發光。
高個子的人離開了。
這個以打漁為業的鎮上,出了個鋦瓷的師傅,高個子,人長得老實,憨憨的。和長大師有一樣的姓,叫長歸。
他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
“泥土注定是不平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