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空格外地晴朗,清晰的生命都試圖在這個動人的季節(jié)搖曳生姿,暖人的陽光嬉笑著,傾泄得自由坦蕩無拘束,像是隱了翅膀的精靈,固執(zhí)地逗留人間,平鋪直敘地將日子輕描淡寫。于是,世上簡單而美好,安寧且平靜。
我就是在這樣美麗的日子出生的,不過母親應該對“美麗”一說毫無同感吧。
母親是個簡單、實干、執(zhí)拗、高傲的女人,她就如同所有的母親一樣,傾盡所有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沁潤我們這平凡的一家,諸多不易,也以苦為樂。她說到自己的時候,有發(fā)自肺腑的開心,說以往的自己,上過學、學過裁縫、考過營養(yǎng)師、考過駕照等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隨性愜意;有悠遠綿長的失意,早早輟學、匆匆嫁人、以前為娘家后來為夫家現(xiàn)在為孩子至今,且不覺間,已成習慣,沒了自我。
聽母親說,整個孕期除了確定懷孕時到診所檢查過,其他時候都自行料理,生活照舊,洗衣、做飯、種地、養(yǎng)雞鴨兔羊豬,生產(chǎn)前還在田里干活,就連生產(chǎn)時也只是匆忙地請了村里的接生婆到家里進行的,花了5塊錢,順利地生下4斤多骨瘦如柴、干癟老氣的我,取名星,說是希望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平凡、簡單。故此,阿姐常喚我大星星。
阿姐,是我人生中十分重要的存在,我們陪伴了彼此一大段青蔥歲月,參與了彼此重要的時刻,見證了彼此的成長與悲喜。早年父親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4個哥哥,3個姐姐,所謂的父母饋贈到父親婚配時已所剩無幾,著實拮據(jù),好不容易在小姨的撮合下,陰差陽錯娶到了美麗、熱情、大方的母親,視若珍寶,血氣方剛,拼勁滿滿,婚后賣菜、做木工、當學徒、成師傅,后來開了自己的店,坎坷半生,也滿懷自豪,終是讓母親保有了小女生的純真。自然,這樣的前提也注定了我的生活是顛沛的,輾轉(zhuǎn)的。出生前后,我的生活里只有母親,后來依著父母的安排,一度被寄養(yǎng)在姑姑家、舅舅家,阿姐是舅舅家的長女,我們的友誼便是在那時奠定的。
初到舅舅家,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大概6、7歲的光景,矮小瘦弱的我偏偏生了張利嘴,常像機關(guān)槍一樣叭叭個沒完,隱約記得有一次,因沖其他小朋友說教被圍攻,是阿姐突然出現(xiàn),帶我“突圍”回家,阿姐不過大我4歲,那時的她也不知是否感到害怕,反正當時的我,被拉扯著逃走時,嘴里還振振有詞的叨叨個沒完,最后好像是以我倆被一頓胖揍收場。
類似的情景,可能是當時的常態(tài)。讀學前班(幼兒園的舊稱)時,說教村里的孩子,新買的發(fā)卡被扯掉,還被一路狂追到自家門口,仗著母親在家,隔著門縫沖外面的孩子做鬼臉吐舌頭繼續(xù)念叨。大一點后,慫恿小伙伴們捅馬蜂窩,一頓輸出后3個馬蜂窩哐當落地,一群孩子烏泱泱撒腿就跑,最后只有一個小短腿被蟄成“豬剛鬣”。是的,那個小短腿就是我,也算是馬蜂們對始作俑者的懲罰吧。
那時的趣事啊,都不敢回想,想來只覺得難以置信繼而會被當初的自己笑哭。當年,阿姐背著我彎腰下蹲,最后兩人臉朝下摔在豬槽里,鼻尖滋血月余。一眾姐姐們把西瓜皮蓋在我頭上學習理發(fā),我頂著狗啃的發(fā)型嗷嗷大哭,姐姐們被罵的狗血噴頭。學年長的孩子們逞強跨水溝,最后一屁股墩在水溝里。雖車技一般但對人生中第一輛自行車愛不釋手,人一多就緊張,對著正前方的男生大喊“別動別動”,然后直挺挺把前輪卡在人家的雙腿間,男生面紅耳赤,“大街上你合適么,讓我別動別動,是好瞄準么?”六年級的那個寒冬,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地面上鋪滿整整齊齊厚厚的雪,全世界都是白的,空空蕩蕩,即使用圍巾把頭包得嚴嚴實實,依然聽得到刮風落雪的聲音,當突然看到前方路邊停著一輛自行車時,心情十分雀躍、激動,用力一踩腳蹬沖過去,成功把前面的車撞到溝里去了。那時的飯票也讓人印象深刻,每個月三十元左右生活費,到校后第一時間到食堂換成飯票用作一周的口糧,年紀小啊,總想吃點不一樣的,天天到校門口的小賣部泡泡面吃辣條,可謂是“人生巔峰”,一度讓人誤解小賣部老板認了我做干女兒。還有夏日里,我跟阿姐總喜歡跑到房頂睡覺,浩瀚的夜,皎潔的月,溫柔的風,看著數(shù)不清的星,聽著窸窸窣窣的蟲鳴,聊著說不完的悄悄話,好不愜意。
除了舅舅家的小學,我還在其他4所小學就讀過,可能是放飛的性格使然,也可能是自由的環(huán)境使然,我的童年無拘束、無畏懼。
聽說最初進學前班時,因年紀小被拒,后來在母親的爭取下,我獲得了史無前例的“面試”機會,得益于那張利嘴,簡單的數(shù)字、字母、語句提問,看似嬌憨的我對答如流,最終破格入學。
在姑姑家就讀二年級時,源于父親對我數(shù)學邏輯的無意識培養(yǎng),致使可能存在些許“數(shù)學天賦”的我,被身為班主任的數(shù)學老師發(fā)掘,并指定為班長,再度激發(fā)了我那自我感覺良好的自信心,以至于在往后的求學生涯里,由于拿不出手的成績產(chǎn)生的自我懷疑都被這個時刻治愈。
小學畢業(yè)時,方知外省戶籍學子不被允許參加本地高考,于是,我結(jié)束了與父母的短暫相聚,又被送回舅舅家備戰(zhàn)高考直至考入大學。為扎牢高考基礎,我毅然踐行了當時剛試行的小學六年制,在鎮(zhèn)中心小學度過了本可選擇不讀的六年級時光。
那所小學翻新再翻新,圍墻外面劃分了一片簡易的校外操場,不知是誰還種下了一片葡萄藤,成了小伙伴翻墻、鉆門、偷溜的好去處。后來才知道,站在教學樓二樓,葡萄藤下的情景一覽無余,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罷了。
剛轉(zhuǎn)回中小時,作為全班可能是全校唯一在外省讀過書的孩子,再加上時不時到擔任教務處主任的叔叔家吃飯,地理老師是嬸嬸,跟小叔叔同班,在全校領(lǐng)跳第八套廣播體操等“雷人”經(jīng)歷,備受矚目,委實低調(diào)不了一點。
也曾因此反受其害,有次升旗儀式,校長在主席臺上義正言辭地說,“我校有位同學啊,流氓一樣,拿著菜餅在大街上邊走邊吃,哪兒有點女孩子的樣子,分明是妥妥的二流子!”那位同學就是我,當時因為身材矮小,站在班級隊伍的最前面,看著校長一張一合的翻著白皮的嘴唇,中規(guī)中矩的黑色邊框的眼鏡以及因怒氣凝聚在鼻尖上的細小汗珠,不以為然,甚至忍不住有點想笑。小學大抵就是這般荒唐了。
教室里的時鐘,秒針不慍不火的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轉(zhuǎn)啊,時間就晃眼而過了,就像趙小柒同學的日記本,寫著寫著就寫完了。
我讀初一時,阿姐讀初三,這一年我們同在西校讀書。這一年天高云闊,明亮的陽光透過窗子灑下來,勾勒出窗子簡單的輪廓,帶著溫暖的味道散在身上,暖暖的,日子靜謐美好。那時總是跟著阿姐一起上下學,一起吃飯,她還會到小賣部打開水送到教室給我,那是二十余年就學生涯中最幸福的一年,直到現(xiàn)在,都是我生活中的一抹暖陽。
那個小鎮(zhèn)與北方多數(shù)的小鎮(zhèn)一樣擁擠、喧囂,商販們總是早早擺好攤位,吆喝著或賣或送,笨重的拖拉機緩緩地駛過,留下塵土飛揚的街道和集鎮(zhèn)地標高桿燈,街上總少不了閑庭信步的人們,說說笑笑,走走停停,仿佛生活一貫如此,仿佛世間的一切與他們無甚關(guān)系。
西校的布置應該是有什么講究吧,與廁所遙遙相對的食堂,與廁所緊緊相鄰的小賣部,斑駁的單雙杠搭配缺了角的乒乓球桌,還有滿眼都是的茂密梧桐,午后的風輕輕吹過,搖晃枝椏,抖落盛夏,形容不出的“別致”。
那時的我們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幾年時間,就足以在小鎮(zhèn)上把名號響當當?shù)母吒邟炱?,一如北方冬日里?jīng)年灰暗的天空,真實的肆無忌憚,囂張的不成樣子。
追溯到初一剛開學的校級演講,只記得三個年段18個班級千余名師生熙熙攘攘擠在梧桐樹間,分數(shù)一經(jīng)公布,初一年段尤其是我班同學一陣躁動,“不公平,趙小柒最優(yōu)秀,我們班長是第一,初一段最牛。”當然,此般行徑只是插曲,結(jié)果并未因此有所改變,只是讓我忽的在西校聲名鵲起,以至于到初三年段找阿姐時那些學姐學長都面露慈愛,以至于同學因為我沒與她拍畢業(yè)合照而沮喪,以至于有位同學以“小時候我偷過你的橡皮,你還記得我么”作為開頭拙劣搭訕,以至于讀高中時還有人驚訝“原來你就是西校的趙小柒”。那時,天晴得一塌糊涂,陽光沸沸揚揚的,真叫人振奮。那時,覺得天地就那么大,覺得自己就那么晃眼,無知無畏。
那幾年,就是孩子的感覺,簡單的開心,純粹的快樂,天真爛漫,無憂無慮。那些時光里,我和阿姐最樂此不彼的就是陪著家里的牛、豬、狗、羊發(fā)呆。
牛叫老伙計,是犁地的好手,舅舅的好伙伴,吃喝用度基本上由舅舅全權(quán)負責。只記得曾跟他對視過,深邃的大眼睛濕潤潤的,鼻子上也濕潤潤的,仿佛一位相識已久的摯友,藏了道不盡的千言萬語。
豬都叫豬嘮嘮,是作為辛勞一年的犒賞,養(yǎng)到過年吃豬肉的,即便如此并不影響我們愛他們,尤其是暑假的時候,天氣炎熱,我們就會到河邊成桶成桶的打水,倒在門前樹蔭下的泥坑里,讓他涼快讓他打泥讓他玩耍,那時我時常蹲坐在旁邊跟他講很多話,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認真的看著我,癡癡傻傻的就像聽得懂一樣,有時甚至恍惚看到他沖我笑了,讓人格外安心。
狗前后養(yǎng)過好幾只,印象最深的是小白,通體雪白故名小白,她是最有靈氣的動物,平常總是不離不棄地陪著舅舅舅媽,假期我和阿姐回家時,她就早早等在我們下車的地方,圍在我們身邊時前時后歡快地跟著,至于她如何知道哪天是周五就不得而知了。只要我們一回家,她就隨時隨地跟著,看著,陪著,我們就是她的全世界吧。
羊一共有三只,一只羊媽媽二只小羊羔,全部喚作喈喈,放羊的時候,一般我們就牽著羊媽,小喈喈自然就會跟過來,有時它們偷吃草地邊的莊稼,小白就會在我們的制止聲未落時第一時間沖過去驅(qū)趕,她是真的很懂我們。喈喈們乖乖吃草時,我和阿姐就躺在草地上悠閑地拔一把草嘬草汁、看小白抓螞蚱撲蝴蝶蹦蹦跳跳、看白云變幻成各式各樣、看厚厚薄薄看不懂的書。
那些書是在阿姐的高中圖書館借的,前前后后借過上百本書,每次都要整齊地碼在麻袋里,以便馱回十幾公里外的家里。夏日暖暖的午后,陽光在白楊葉的縫隙間穿梭、跳躍,空氣中彌漫著淡淡清涼的甜,阿姐奮力地沿著筆直的林間小道蹬自行車,我在后座扶著麻袋,唱歌、講笑話、加油打氣,我們放肆大笑,意氣風發(fā)。阿姐說,“還別說,真哩越騎越輕了?!?/p>
那時時常觀云,它時時有不同的樣子,它并不屬于天,只是懸在天地之間,獨立超脫,安靜地隨著風吹在跑在變,美好無比。有時候烏云會毫不留情遮住白云,逆著厚重烏云移動的方向,會看到大大的太陽和耀眼的陽光,原來只要云愿意,可以遮住天。天就會黑著臉,委屈得快要掉下眼淚。
“洞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倍嗄曛?,陶淵明先生給過我們這樣的安慰。被留守是我并不想經(jīng)歷的一段成長歷程,好在遇上了屬于我的些許微光。
當時的阿姐,哪怕是她上了高中,依然會給我?guī)Щ乜蓯鄣陌l(fā)卡、襪子等時興的稀罕物件,她說“看到這些,就覺得你會想要”。哪怕是她剛工作,也會毫不猶豫拿出兜里僅有的15塊帶我去吃想吃的漢堡。哪怕是我要工作了,她也第一時間寄來稱腳的鞋子、輕奢的包包和精致的首飾,她說“工作了,要注意形象”。哪怕是我要結(jié)婚了,她也連夜從江蘇趕到福建,忙前忙后,就像要娶我的是她。哪怕是我們都做母親了,她還是時不時給我買書買禮物,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是親人,是朋友,是知己,始終如一。
當時的舅舅舅媽,不善言辭,面朝黃土背朝天是他們一生的真實寫照。在寄宿的年歲里,十年如一日地待我,甚至超過他們的親閨女阿姐,是一種直接、沉默卻綿長、影響深遠的好?!澳惆⒔闵蠈W前我總跟她吵架,這樣她讀書時就不會想我了。”“那你怎么不跟我吵?”“你想的是你媽,我干嘛跟你吵。”這是初二時,我與舅媽的對話,當時的我們,儼然已經(jīng)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最開始,我小孩心性,凡事以自己為先,一到家就翻箱倒柜,侵占最大的衣柜最大的書柜,說話行事幼稚無理,甚至“刻薄”,可他們只是像看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搖搖頭哄笑著打趣我,上下學風雨無阻地接送,“好東西”習慣性地先給我,允許年幼不懂事的我時不時地沒規(guī)矩、毫無顧慮地耍脾氣。
后來,我慢慢長大,被這些從未點明卻一直存在的好守護著滋養(yǎng)著,長成溫暖熱烈、簡單質(zhì)樸、真誠包容的樣子。我跟舅舅會一起在田埂上散步,夕陽灑在他滿臉的褶子里,照著那因長期抽卷煙熏成的大黃牙,暗戳戳探聽我們的聊天內(nèi)容。我跟舅媽會帶著小白坐在暖陽下,嗑著自家曬的南瓜子,聊小時候的她及她的家人,聊那時的我及我的家人。我們會一起去趕集,漫無目的地走走逛逛,再悠悠蕩蕩地回家。舅舅會因為我心情不好,跑到大壩上,陪我坐在草地上一起吹風。舅媽會給我洗衣服、做鞋子、做好吃的。我們會一起走親戚、割麥子、種玉米,像一家人一樣。
跟他們在一起時,生活總是懶懶散散地簡單而美好,感覺日子很長、很慢、很舒適,總是在重復煮飯、吃飯、洗碗、睡覺,偶爾曬太陽、逗家禽、散步、趕集,隨季節(jié)看雨、玩雪、烤火、下河洗澡。他們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種地,但真正農(nóng)忙的時候我參與甚少,只有自動自發(fā)煮過面湯一次,到田里送過米酒、茶水或者幫著春種秋收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每次他們都又驚又喜,滿心自豪,對著周邊的大伯大嬸說,“我們星星又來給我們送東西了?!痹谒麄冃睦?,我始終是個孩子,養(yǎng)在身邊的孩子。從來,他們對我比對自己還要好,默默地治愈我這一言難盡的生活。
這些在許多年后仍能想起的片段,倒也不是因為當時多么深刻或特別,就是現(xiàn)而今回想起來,莫名覺得還挺難忘的,如此才體會到有些瞬間的確充滿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