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玄曜國都郊野的風(fēng),帶著初冬的凜冽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鐵銹般的血腥氣,并非來自真正的戰(zhàn)場,卻比戰(zhàn)場更令人窒息。
宇煌離坐在展灝身前的馬背上,身體緊繃如拉滿的弓弦。展灝的手臂環(huán)過她的腰際,如同最堅固的鐐銬,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剛把她從綢緞莊擄上馬。彼時,她一身月白男裝,束發(fā)玉冠,剛從殷國二皇子商澤的秘密據(jù)點走出,完成了又一筆冰冷的交易——用五百條無辜者的自由,換取商澤暫時對抗展灝大軍的“良策”。
與商澤的交易里稍有不注意,她便會背上叛國賊的稱號,好不容易穩(wěn)住商澤,她剛松了口氣,就被一股蠻橫的力量拽入陰影,熟悉的氣息帶著雷霆之怒將她籠罩。
“殿下,別苑的墻,是擋不住你的心,還是擋不住你的腿?”展灝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淬了冰的刀刃,貼著宇煌離的耳廓刮過。
他幾乎是粗暴地將她甩上自己的戰(zhàn)馬,動作卻在她落鞍的瞬間下意識地放輕,唯恐傷了她分毫。
在無情山的時候,她只是淋了場雨便發(fā)了燒,再等幾日便到八月了,到時候西北邊陲會更冷,剛找人做了幾件漂亮的裘衣給她防寒,自無情山下來,她就瘦了好多,又派了人去找京都的廚子,想著做些合她口味的吃食,可她倒好著了男裝就往外跑。
他太怕了,怕她被任何一雙屬于玄曜或殷國的眼睛捕捉到,怕帶她逃離和親隊伍的計劃暴露,怕這脆弱的、他親手構(gòu)筑的囚籠徹底粉碎,將她推向更深的火坑。
本來他好不容易才將她藏起來,今日倒又讓那群送親的官員發(fā)現(xiàn)了,只怕是又要拐上她去殷國和親,這不是往他心口上捅嗎?
一路疾馳,風(fēng)聲呼嘯,他卻在她頸后低語,那聲音里揉碎了風(fēng)霜與疲憊:“軍務(wù)冗繁,分身乏術(shù)……離兒,你可曾想過,見不到你,我……”后面的話被風(fēng)吹散,只剩下沉重的呼吸敲打在她僵硬的脊背上。
相思如藤蔓,卻纏繞在背叛的荊棘之上,勒得兩人都喘不過氣。
宇煌離只覺得自己要被這個男人的話給溺死了“我這不是沒事兒嗎?別苑太悶了,出來走走”
“即便要出去透透氣,也不該甩開侍暗衛(wèi)。你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嗎?”
“……”宇煌離自知理虧,索性卸了力,往他的懷里靠去,手輕附上他拉著韁繩的胳臂,緩緩?fù)耙苿永w細(xì)的手伸向他的手背,手指靈活地插入他的指縫抬眸看向男人,他面色如舊并無變化。壞了,這是真生氣了?
“別苑里悶得慌,又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蹤跡,便著了男裝”手指輕扣住他的手心“別生氣了……嗯?”
展灝像是拿她沒辦法,反握住她的手,親吻了一下她的側(cè)臉“下次不準(zhǔn)了”
馬行至城郊處,暮色濃稠得化不開。一陣壓抑的、不成調(diào)的哭嚎和皮鞭撕裂空氣的脆響,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展灝勒住馬韁,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穿透薄暮。
不遠(yuǎn)處的枯草灘上,幾個穿著地方衙役服色的官兵,正揮著鞭子,驅(qū)趕毆打一群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百姓。
地上躺著幾個不動的人形,不知是死是活。一個老漢抱著官兵的腿苦苦哀求:“官爺!行行好!地都沒了,我們吃什么啊!再打,就真活不成了……”
宇煌離蹙眉,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偽裝的好奇,仿佛只是不解世事的天真公主:“圈地?這荒郊野嶺的,官府要那么多地做什么?種金子么?”
她的心思卻在飛速轉(zhuǎn)動,這與商澤無關(guān),是玄曜內(nèi)部的問題?一個可以利用的裂痕?
展灝沒有回答她。他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那些施暴的官兵。
風(fēng)卷起一個衙役的衣擺,腰間佩刀露出一截。刀鞘尋常,但那刀柄纏繞的皮革方式,還有刀鞘末端那個微不可查的、磨損了的鷹隼標(biāo)記——展灝的瞳孔驟然收縮!
“怎么了?”宇煌離察覺到展灝情緒的變化。
“他們的刀”
宇煌離順著視線看去大驚“那不是衙役的佩刀”
“是玄曜邊軍制式佩刀!只有精銳營伍才配發(fā)!”
寒意,比這冬夜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柱竄上展灝的天靈蓋。
“所以圈的不是地!”是人命,更是空間!需要如此廣闊、隱秘、遠(yuǎn)離人煙的空間,需要足以驅(qū)使精銳邊軍偽裝衙役的力量……答案呼之欲出,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氣——私自屯兵!
“這規(guī)模,絕非小打小鬧”這手筆,背后之人所圖甚大,直指皇權(quán)!
展灝下意識地收緊了環(huán)在宇煌離腰間的手臂,將她更緊地箍在自己胸前,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保護(hù)起來。
然而這個動作,在宇煌離感受來,卻像冰冷的鐵箍驟然收緊,帶著一種掌控和宣告的意味。
眼前是餓殍遍野的慘象,耳邊是垂死的哀鳴,腰間是愛人如鐵鉗般的手臂,遠(yuǎn)處是隱藏著足以顛覆王朝的私兵營壘……而她自己,剛剛才與敵國皇子完成了一場出賣故國將軍的密謀。
荒誕與殘酷交織,冰冷的權(quán)謀算計與熾烈的情感撕扯在這片暮色籠罩的荒原上無聲地沸騰、炸裂。
“怎么辦?”宇煌離問道。
展灝的目光從那些佩刀上移開,投向遠(yuǎn)處影影綽綽、仿佛蟄伏巨獸的山巒輪廓。
他下頜繃緊,線條冷硬如鐵,所有翻涌的驚濤駭浪都被強行鎮(zhèn)壓在深不見底的寒潭之下,唯余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先回去”
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不再看那些施暴的官兵和垂死的百姓,催動戰(zhàn)馬,朝著和親隊伍的方向疾馳而去。
風(fēng)聲更烈,吹動他墨色的披風(fēng),獵獵作響,如同不祥的戰(zhàn)旗。
宇煌離靠在他懷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傳來的、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那心跳聲,敲打在寂靜的曠野上,也敲打在她混亂的思緒里,像喪鐘,也像戰(zhàn)鼓。
前路茫茫,是去殷國的和親車駕,是展灝為她設(shè)下的金絲牢籠,還是玄曜國即將燃起的、由她親手投下火星的滔天戰(zhàn)火?
抑或是……這片荒原之下,即將破土而出的、另一股足以吞噬所有人的叛亂狂潮?
夜色徹底吞沒了最后一絲天光。馬背上的兩人,在無邊的黑暗里疾馳,奔向一個未知的、充滿血腥與背叛的明天。
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糾纏在一起,仿佛再也無法分離,卻又充滿了致命的張力,隨時可能分崩離析,將彼此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