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與冰冷如同永恒的詛咒，滲入骨髓。鞭傷在金瘡藥的作用下，那撕裂般的灼痛被一層冰涼的麻木覆蓋，卻并未消失，反而在每一次細(xì)微的呼吸起伏中，帶來更深沉的、悶鈍的折磨。

宇煌離的意識在昏沉與劇痛的拉鋸中浮浮沉沉，混沌的思緒里，只有一個(gè)念頭如同毒刺般反復(fù)扎刺：

宇煌言毅，死老頭！真記仇！宇煌言毅那張看似關(guān)切實(shí)則刻滿算計(jì)的臉，和他那句冰冷刺骨的“尊老愛幼”、“誰給的骨頭”，在意識深處反復(fù)回響，激起滔天的怨毒。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木柵門再次被粗暴地拉開，刺眼的火光伴隨著濃烈的草藥與血腥氣息涌了進(jìn)來。拓云那張明艷卻因怒火而扭曲的臉，出現(xiàn)在門口。

“賤人！還挺能扛！”拓云的聲音帶著一絲發(fā)泄后的疲憊，更多的卻是看到宇煌離居然還沒徹底崩潰的不甘。她提著那條熟悉的、浸過鹽水的皮鞭，一步步走下石階，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在宇煌離身上逡巡。

突然，她的腳步猛地頓住！眼神死死釘在宇煌離肩背上那幾道最深的傷口處！

借著搖曳的火光，她清晰地看到，那些原本皮肉翻卷、猙獰可怖的鞭痕邊緣，竟然覆蓋著一層極其均勻、散發(fā)著微弱清苦藥香的……淡金色粉末！那色澤，那氣味……她太熟悉了！

正是她曾親眼看著宇煌言毅親手調(diào)制、視若珍寶、連她想要一點(diǎn)都舍不得給的頂級金瘡藥——玉髓生肌散！

一股被欺騙、被背叛的滔天怒火瞬間沖垮了拓云的理智！嫉妒如同毒蛇般噬咬她的心臟，比任何鞭刑都更讓她痛苦！

“他……他居然……”拓云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幾乎不成調(diào)。她猛地?fù)P起鞭子，指向宇煌離背上的金瘡藥，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他居然給你用這個(gè)？！他居然……跳進(jìn)這污穢之地……給你上藥？！你這個(gè)禍水！你到底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

鞭梢?guī)е鄥柕钠瓶章?，眼看就要再次狠狠抽向宇煌離！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水中那個(gè)一直低垂著頭、仿佛只剩一口氣的身影，猛地抬起了臉！

火光映照下，那張臉蒼白如鬼，嘴角殘留著干涸的血跡，額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幾道鞭痕破壞了原本的精致。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洞悉一切的、帶著奇異平靜的幽光！

“拓云姑娘……”宇煌離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拓云的怒吼，“因?yàn)椤挥醒}至親……才是最割舍不斷的啊……”

這句話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拓云因嫉妒而混亂的心神！她揚(yáng)鞭的手下意識地頓在了半空。

宇煌離艱難地扯動(dòng)嘴角，露出一個(gè)虛弱卻帶著追憶的笑容，眼神仿佛飄向了遙遠(yuǎn)的過去：“我……也有一個(gè)二叔……從小……就最疼我……”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飽含孺慕之情的溫暖，“我要星星……他從不給月亮……我闖了禍……他替我扛著……我生病了……他守著我?guī)滋鞄滓共缓涎邸?/p>

她每說一句，拓云的臉色就難看一分。宇煌言毅那張冷漠的臉，和她記憶中渴望卻從未得到過的溫柔關(guān)懷，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記得……他當(dāng)年要定親的時(shí)候……”宇煌離的聲音更輕，帶著一種小女孩分享秘密般的親昵，卻又像淬毒的針，“京城里那些高門貴女……畫像堆滿了書案……他把我抱在膝頭……指著那些畫像問我……”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憶，目光卻牢牢鎖著拓云驟然收縮的瞳孔，“‘離兒，告訴二叔……你喜歡哪個(gè)？二叔就給你娶回來當(dāng)二嬸……’呵呵……”她發(fā)出低低的、帶著懷念的笑聲，卻像刀子一樣剜在拓云心上。

拓云握著鞭子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微微顫抖。宇煌離描述的這幅“叔慈侄孝”、“其樂融融”的畫面，每一個(gè)字都像耳光扇在她臉上！她算什么？一個(gè)癡心妄想的外人？！

“拓云姑娘……”宇煌離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拓云那張因嫉妒和痛苦而扭曲的臉上，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理解和……憐憫？“我知道……你對我用刑……不是因?yàn)槟愫尬摇彼D難地喘息著，眼神真誠得令人心顫，“你是為了你的侄女……明月小姐……對嗎？你打心眼里……心疼她……就像我二叔心疼我一樣……我能理解……真的……”

她看著拓云眼中翻騰的情緒，緩緩地，一字一句地，拋出了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如果我能有一個(gè)……像拓云姑娘這樣……為了家人可以不顧一切、剛烈勇敢的二嬸……該多好啊……”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真誠的遺憾和向往，仿佛發(fā)自肺腑。

“哐當(dāng)！”

那條浸著鹽水的皮鞭，從拓云劇烈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濕漉漉的石階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拓云臉上的狂怒、嫉妒、扭曲，在這一瞬間如同面具般碎裂開來，露出底下猝不及防的狼狽、慌亂和……一絲被戳中心事的、難以言喻的羞慚。

宇煌離的話，像最精準(zhǔn)的鑰匙，瞬間撬開了她層層包裹的堅(jiān)硬外殼，直刺她內(nèi)心最隱秘的渴望——被認(rèn)可，被接納，成為“家人”，而不僅僅是一個(gè)傾慕者、一個(gè)替代品、一個(gè)……外人。

那句“像拓云姑娘這樣的二嬸”，更是如同魔咒，讓她心旌搖曳，又無地自容。自己剛才還在對這個(gè)“侄女”喊打喊殺……

“你……你……”拓云指著宇煌離，嘴唇哆嗦著，一時(shí)竟說不出完整的話。她想反駁，想怒斥對方詭計(jì)多端，想證明自己絕無此意，可宇煌離那雙清澈的帶著理解和一絲孺慕的眼睛，讓她所有的狠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水牢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只剩下污水滴落的“嘀嗒”聲，和拓云粗重而混亂的喘息。

半晌，拓云猛地別過臉去，仿佛不敢再看宇煌離的眼睛，聲音帶著一種強(qiáng)裝的冷漠和掩飾不住的倉惶：“哼！花言巧語！”她深吸一口氣，似乎想找回之前的狠戾，但語氣卻明顯軟了下去，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

她煩躁地?fù)]了揮手，對著守在門口的心腹蠻族勇士喝道：“還愣著干什么？！把她……把她弄出來！這水臟死了！別……別真弄死了！”她刻意加重了“弄死了”三個(gè)字，仿佛在提醒自己什么，又像是在掩飾此刻的動(dòng)搖。

兩名蠻族勇士愣了一下，看了看拓云，又看了看水中狼狽不堪的宇煌離，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上前，粗暴地解開鎖鏈，將渾身濕透、冰冷刺骨、遍布傷痕的宇煌離從污水中拖拽出來，像丟一袋破麻布一樣扔在相對干燥的石階上。

冰冷的石階硌著傷口，宇煌離悶哼一聲，蜷縮起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全身傷口劇痛。

拓云看著地上那團(tuán)不斷顫抖的、散發(fā)著惡臭的身影，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憤怒、嫉妒、一絲殘留的殺意，與那被強(qiáng)行喚醒的、關(guān)于“家人”的渴望，以及一種被看穿心思的羞惱，在她心中瘋狂交戰(zhàn)。

最終，她咬了咬牙，對著氣息奄奄的宇煌離，丟下一句更像是自我說服的話：“明月……明月的事……不能傷及無辜！來人，把她帶到客房里去找最好的醫(yī)師好生照料！”說完，她像是再也無法忍受這壓抑的氛圍，幾乎是落荒而逃，快步?jīng)_出水牢，連地上的鞭子都忘了撿。

沉重的木柵門再次關(guān)閉，隔絕了拓云倉惶的背影。

石階上，宇煌離蜷縮在冰冷的黑暗中，身體因寒冷和劇痛而不住地顫抖。嘴角，卻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譏誚、帶著血腥味的弧度。

這個(gè)拓云還真好騙，血緣至親？呵……她心中冷笑。過是投其所好，攻其軟肋罷了。拓云，你這份對“宇煌言毅”的執(zhí)念……真是愚蠢又……好用啊。

背上的鞭傷火辣辣地疼，提醒著她剛才的兇險(xiǎn)。宇煌言毅……你這份“教訓(xùn)”，我記下了。拓云這桿槍……我暫時(shí)握住了。但你們……欠我的……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她閉上眼睛，將臉埋在冰冷的石階上，感受著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和身體深處涌上的無盡寒意。第一步棋，在鮮血和屈辱中走活了。但這盤棋，才剛剛開始。

水牢外的黑暗中，蒯明如同幽靈般的身影一閃而逝，將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夜晚十八寨的崖洞里，只點(diǎn)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跳躍的火苗將宇煌言毅倚在虎皮石榻上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蒯明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垂手侍立，用他那平板無波、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將水牢中發(fā)生的一切——拓云的暴怒、宇煌離的示弱、那番關(guān)于“二叔”的動(dòng)情剖白、拓云最終的動(dòng)搖與落荒而逃——事無巨細(xì)，毫無遺漏地復(fù)述了一遍。

房間里一片沉寂。只有油燈燈芯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突然——

“哈…哈哈……哈哈哈！”一陣低沉、沙啞，帶著奇異穿透力的笑聲打破了死寂。宇煌言毅肩膀聳動(dòng)著，越笑越大聲，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滲出了點(diǎn)點(diǎn)生理性的淚水，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最有趣的事情。

蒯明垂著眼簾，面無表情，對主人的失態(tài)毫無反應(yīng)，如同一尊石雕。

笑了好一會兒，宇煌言毅才緩緩止住，他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濕意，臉上依舊殘留著笑意，但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反而襯得那雙鳳眸更加幽深冰冷，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好一只小狐貍！好一招……四兩撥千斤！”他撫掌輕嘆，語氣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激賞，甚至帶著一絲長輩發(fā)現(xiàn)晚輩驚人天賦時(shí)的……驕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揣摩人心、拿捏七寸的本事，真是……得了我的真?zhèn)?！拓云那傻丫頭，被她三言兩語就繞進(jìn)去了，連鞭子都扔了……哈哈哈！”

他的笑聲里充滿了玩味和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愉悅。宇煌離的表現(xiàn)，不僅沒有激怒他，反而讓他覺得……很有趣。

蒯明抬起眼皮，看向主人那帶著笑意的側(cè)臉，聲音依舊平板，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主人，公主殿下……巧言令色，撒謊成性。她所言關(guān)于您與她幼年之事，只怕十句里難有一句是真。拓云小姐性情剛烈直率，屬下?lián)摹龝还鞯闹e言所欺，反受其害?！?/p>

“謊言？”宇煌言毅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他側(cè)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蒯明，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蒯明，你錯(cuò)了。她說的……都是真的?！?/p>

蒯明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痕——一絲愕然。

宇煌言毅似乎很滿意蒯明的反應(yīng)，他重新倚回榻上，目光投向虛空中搖曳的燈火，眼神變得有些悠遠(yuǎn)，仿佛穿透了時(shí)光，看到了遙遠(yuǎn)的過去。

“她要星星不給月亮……是真的。她闖了禍我替她扛著……也是真的?！彼従徴f道，聲音里帶著一絲罕見的、近乎溫柔的追憶，“她生病了，我確實(shí)守了她三天三夜……那會兒她才那么小一點(diǎn)，燒得迷迷糊糊，抓著我的手指頭不放，像只可憐的小貓崽兒……”

石室內(nèi)的氣氛因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情回憶而變得有些詭異。

“至于定親……”宇煌言毅嘴角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絲戲謔，“那更是真的。當(dāng)年確實(shí)指著那些名門閨秀的畫像問過她，‘離兒，喜歡哪個(gè)？二叔給你娶回來當(dāng)二嬸’……哈哈……”他似乎又想起了當(dāng)時(shí)的情景，低笑起來，“那時(shí)她才多大？六七歲吧？小丫頭片子，懂什么？我不過是逗她玩兒罷了?！?/p>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冰河乍破：“只是……蒯明，你要記住一點(diǎn)?！彼哪抗庵匦伦兊娩J利如刀，直刺蒯明心底，“親如父女……終究不是父女?！?/p>

這九個(gè)字，如同九道冰錐，瞬間凍結(jié)了剛才那點(diǎn)虛假的溫情。

“她是我的親侄女，血脈相連，這沒錯(cuò)。”宇煌言毅的聲音恢復(fù)了掌控一切的漠然，“我看著她長大，欣賞她的聰明，甚至……有幾分真心實(shí)意的喜愛。但這喜愛，就像喜愛一把鋒利無匹的絕世名劍。喜愛它的鋒芒，卻也必須時(shí)刻警惕它是否會反噬己身！”

他微微瞇起眼睛，狹長的鳳眸中閃爍著精明的、如同老狐貍般的光芒：“更何況……皇兄……耽誤了她啊。”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惋惜和……幸災(zāi)樂禍？“他那個(gè)哥哥宇煌傲剛愎自用，眼高于頂，只知道盯著眼前的龍椅，何曾真正低下頭，仔細(xì)看看他身邊這只……蟄伏的鳳凰？”

宇煌言毅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跳躍的燈火，仿佛透過火焰看到了未來某種令人心悸的可能：“我有種預(yù)感……蒯明?！彼穆曇魤旱煤艿停瑤е环N洞悉命運(yùn)的寒意，“如果……我最終坐不上那張龍椅……”

他停頓了許久，石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椟S的燈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讓他此刻的神情顯得格外莫測高深。

最終，他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個(gè)令蒯明都感到一絲寒意的結(jié)論：

“那么……最終能坐上那張龍椅的……很可能……就是這只被所有人輕視、被當(dāng)作棄子、被逼到絕境的小狐貍……宇煌離！”

石室內(nèi)一片死寂。

蒯明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他明白了。主人對宇煌離的戒備、試探、利用，甚至容忍拓云的鞭打，都不是無的放矢。那不僅僅是對礦洞之事的報(bào)復(fù)，更是一種……對潛在終極對手的、提前的壓制與馴服！

主人欣賞她的智計(jì)，如同欣賞一件完美的武器；喜愛她的血脈，如同喜愛一件珍貴的藏品；但更深的，是忌憚！

忌憚她那份被逼到絕境后可能爆發(fā)出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恐怖潛力！忌憚她那顆在鮮血與背叛中淬煉出的、冰冷堅(jiān)硬更勝鋼鐵的心！

所以，不能輕易“拉她入伙”。她不是可以隨意驅(qū)使的棋子，她是需要被反復(fù)敲打、確認(rèn)掌控、甚至必要時(shí)……必須親手折斷鋒芒的猛獸！

宇煌言毅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那跳躍的燈火，眼神深邃難明。那燈火映在他瞳孔深處，仿佛兩簇永不熄滅的、燃燒著野心與算計(jì)的幽冷火焰。

蒯明重新垂下眼簾，將所有的震驚與思量都掩藏在恭敬的姿態(tài)之下。他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也明白了主人的深意。那只水牢里遍體鱗傷的小狐貍，其危險(xiǎn)程度，或許遠(yuǎn)超那個(gè)手握重兵卻心思耿直的展灝元帥。他需要更加……“用心”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