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刀包成拐杖模樣,始終拄在手里,旁人避虎狼般躲開,得以孤身在街上走了許久。
常人忙于生活,無暇一直顧及旁人;迫于威壓,一旦看到下意識會躲。
身后一人,總慢一步。
衣著與背負的長條包裹,不曾變易。
無奈扶額。
“未許同行,姑娘別再跟了。”
“那不行,”自以為不曾暴露的紅泥聞言不再作樣,直起身抱著膀,頭甩到一邊耍起賴,“你贏了我,我有了畏懼,不克服會成為魔障,再難精進。”
輕嘆一聲,漠然提示:“方法不止一種。依你家世,這法子應該教過。”
偏過頭,進入眼簾的第一人,是道旁一名稚子。
抬手指去:“就他。”
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行不行……你這人怎么這樣,不是說自己功夫是從體恤眾生中來嘛!?”
武人克服懼心,方法有二。不只跨越恐懼,也可隨機殺人。所謂“隨機”,是對當事人,可由外人不岀心裁指定,不容拒絕。
怔了片刻,自語般喃喃:“以為‘名門’會習慣……”
紅泥翻個白眼:“怎么會,殺人犯法的。”
斗笠垂掛的白紗里靜了片刻。
“也對。”
紅泥也一愣。
對了,袁朝以武立國,也引領天下尚武,因自信老祖修為冠絕天下。令世人尚武,武便成了人心的鎖,不敢妄動,便不再有亂象。
老祖不出手,天下卻難免有天才,于是生出武人法:凡習武之人間紛爭,公家到場前洗凈地上血,官府便當作無事發生。既方便武人,也借機解決天才無數。這也是為何比武有時請官吏到場——公家在此,點到即止,不敢有傷亡。
武試少有,規則與限制又頗多,江湖武人爭名奪利,仍依賴相殺。
“粘桿處往后放,此外一流,皆非你我能請動。白鸞孤身一人,自可挑釁威逼;紅泥姑娘家大業大,還是莫把麻煩惹去氏族中。”
先前自愿引路,推薦了兩處,第一處是因靈尊低過頭的“粘桿處”,寧白鸞聞言被拌了一下,扶額暗嘆粘桿處臟事做多、子孫理所當然地不孝;另一處是北疆關塞橐城郡,當下所履郡守霍姓,率直的武官,據說早年僭越進言,被貶守關,棲身一流武人至今已有八九年。
關塞重地,唯恐滲透,兵刃握在兵士手里,街面幾乎見不到鐵器,炊具也有登記、烙印,游俠藏得小心,唯獨武試時持“赦免書”可持兵,遇事即便拳腳也少用,不惹是非。
“少了我你能進得去霍府似的……”
“可以趁”
“我不管!你要不帶上我我可躺下啦!”
眼看紅泥躺下撒潑,寧白鸞扶也不是走也不是,一身武藝用不到哄人上,絞盡腦汁地想,剛伸出手,忽然聽見喝聲:
“喂!你那狗爪子在做什么!?”
直視眼前魁梧男子幾乎豎起來的眉,寧白鸞一愣,偏頭望向不知何時貼到身邊的紅泥:“他是……”
忙著沖對面扮鬼臉,慢了一拍答復:“……哦,是誰不重要,總之是高手,北旗州年輕一輩的大高手!”
皺眉努嘴,言語間連豎了幾次大拇指,說完又沖對面扮鬼臉。
“高手”有張文人面,四肢比常人粗壯,卻不及外練武人;從身勢與毛發看,內力很有限,三流中也排不上號。
心知肚明,并不戳破,玩味道:“不像……”
急得紅泥快要撓他的臉:“像!怎么不像?真正的高手看著都比普通人普通呢~”
念及某位飲食清淡的高手年節時幫愛徒捉明視,被一介走獸逼得手忙腳亂、灰頭土臉,深以為然地微微點頭,嘴角不自覺漫上微薄笑意。
輕慢笑息落到對面眼里便成了譏諷,大刀憤然出鞘,斜立身前。
氣勢不錯。寧白鸞點點頭。
見了鐵器,街面一下掃凈,閑人散去兩旁,縮頭縮腦看熱鬧。
拍拍紅泥肩膀,后者意會退開,去旁邊來不及縮進夾道的攤位摸了張炊餅,邊吃邊看。
對面大吼一聲沖過來,寧白鸞望著來人嘆了口氣,未有舉動。
人至近前,伏身探步,閃身搭腕,腳下勾絆同時壓掌封喉。
來人失了重心,腳又不能踏實,橫斜的身子靠被捉住的腕子吊在半空,仍不安生,奮力掙扎意圖脫困。
捉腕手用力,捏落了刀。
外練尚可而內練不足,度正勉強而理奇不備,是正統的功夫與思維,用在多人陣戰有奇效,此人來源勢必牽涉行伍;急躁而倨傲,敢在街面隨意亮出鋒刃,論跡論家,應當與紅泥交情匪淺——不在人下又不解江湖,只會是某兵家公子。
“現在能說嗎?”保持著姿勢,回望紅泥。
眼前人先泄氣:“我輸了,她是你的了。”
聞言松手,漠視他跌在地上,嘆息一聲:“難怪她不喜歡,你不尊重她,如何教她喜歡你。”
“我沒”
“無論男女,皆有自己意志,怎能物品一般對賭舍讓?這般幼稚落到實在爭鋒,會誤事。”
目光震悚。
“你不該在武道費時。”
這是怎么了?并不惜才,何必多言?自己時間明明有限……雖漫無目的,覓盡九州去挑戰各處,總能遇見高手,好過被人誤導。
是了,該離開了。
“喂……呃……閣下要去何處?”
稍微煩躁:“無處不可去。”
男子躊躇片刻,開口央求:“……閣下是高手,可否為家父分憂?”
當即會意:“姓霍?”
“是。”
垂眸片刻,輕聲答復:“可。”
暗自腹誹:欲速不達,得記下教訓。
霍府是四進院,兩辦公一會客一住人,家眷住后罩房。把弱點帶在身邊,以免受人挾制,郡守應當如是想。
遷守邊疆,多年不復啟用,上面恐怕不指望也不希望他有所作為,干脆自縛,來得安心。
帶路的小子確是霍家公子。霍武,字興兵,弱冠之年,小紅泥半輪。看來尚武而爭勝,方才應已把話說絕,為何還要求助?
第一次對人心意完全困惑。
進了二重門,郡守立在陳兵架旁。濃眉大眼,背脊寬闊周正,粗實手臂將胡服的衣袖撐滿,形貌比其子崢嶸得多,未握住兵器便已是無限威嚴。
毛發斑白卻潤澤,內力不凡。
功夫太高會返璞歸真,見過兩名絕頂高手,只覺高手之普通會勝過常人。畢露鋒芒還未曾見,想必眼前即是一流。
二人抱拳,霍興兵請安。
霍父先回禮,后叫霍興兵平身。
“父親,我尋來了高手,為您解憂。”
豹眼瞇起:“紅泥丫頭還不足以。”
霍興兵欲言,被紅泥搶先:“霍伯伯,不是我啦~是我旁邊這位,寧呃……小白。”
大大咧咧地伸手拍拍旁人的肩頭,寧白鸞感覺肩頭發麻,未輕舉妄動。
橫眉打量,哼了一聲:“他更沒有資格。”
“他贏過我……”
“取巧而已。”偏過頭去,油鹽不進的模樣,“狼據山那賊人是一流,成名比我更久。試過無數次,山上不缺送死之人。”
白紗下傳出問詢:“你口中狼據山賊人,我若除之,能否揚名?”
“你做不到。”斬釘截鐵。
并不爭辯,轉身便走。
身后有破風聲。
翻刀避擋,環刀砸在棍刀鞘上,不淺的刀痕,受壓的左臂微微發麻,外勾的腕也隱約刺痛。
環刀提起,重整攻勢。
察覺山一般壓力,寧白鸞不敢再懈怠。來不及換手,只有再次翻轉刀身。左手反握右手抵鞘,回身平推向左截擋。借刀身后斜削弱壓力,順勢上步閃身開刀。
刀剛出鞘三寸,眼前一亮,肩頸忽然一涼。
斗笠飛出去,落在地上。
“殺你一次。”
側目瞥見肩上刀,愣了片刻。
短臂長刀,開刀須借慣性,不可避免有兩手外展的動作,一旦近身便成了極大破綻,當下叉臂開刀雖有所避免,卻會限制自身,也有更明顯的發力,方才正是環刀捉住破綻旋進來,掀翻斗笠,逼到頸側。
皺了皺眉,納刀換手,內挽刀花將環刀蕩開,上步向左前鉆進去,同時左手推鞘再次開刀。
環刀順勢下行,又粘住刀鞘一同上游,霍后撤半步,環刀隨寧白鸞迫近的步子抖落,橫在腰間。
“兩次。”
刀仍舉著,身形依舊蜷躬,寧白鸞側目窺視——這次刀開出二尺。
直起身板,左手下拂再次推鞘納刀,右手調轉刀身,反握向斜下蕩去,振開腰側環刀,向上翻刀追上去,又一次借力開刀,只是這次腳下不再逼近,而是向左逃開。
環刀扭轉,刀刃向外,弧月般往左揮下。寧白鸞急忙發力,蓋刀動作令棍刀追上環刀,從擠壓刀背借力,收住了左逃的動勢,趁環刀被壓制在地的片刻以左腳為軸旋身,兩手抓刀終于將棍刀完全抽出,背身將刀水平旋斬出去。
霍不及提刀,屈膝仰身。胸前衣襟破開一道口子,卻也順勢正蹬中的,踢中寧白鸞尻側。
反擊出乎意料,寧失了重心跌出去,霍踢出的腳并不直接收回,而是猛然前踏追上去,提刀纏頭,左上到右下斜落。
寧白鸞不及起身,左手狼狽刨起地上沙土,頭也不回地揚過去,隨即因失去支撐向前撲倒。
因瞇眼抬手,環刀慢半拍追上。
“三次。”
二人不再舉動,只略顯沉重地氣喘。
旁觀的二人也僵住。
并非因為首次見到寧白鸞臟亂的白衣與擦破的面皮,而是環刀再次貼到寧白鸞頸側時,棍刀也已回身刺出去,離霍心口只有不足半掌。
不同武學,進境不同。為便于分別實力,往往以軍陣對比。三流水準的門檻,抵步兵一行;二流水準,抵步兵騎兵各一行;一流水準,至少比過一行重甲騎兵;絕頂例外;至于諸尊,能輕易橫穿千軍之陣;其中實力高些又肯受傷的,倚仗一柄好兵刃,更能萬軍取首,幾乎已是陸地神仙——單純內力體力,寧白鸞在二流中也只是一般。
久經江湖之人,對不同水準武人的“氣場”有所察覺,依稀分得出水準。眼前二人水準明明都是實的,雖無境界劃分,一二流武人間也不該只是這么小的差距,或許“殺”寧白鸞第一、第二次時的差距,才算是合理……
可惜刀尖刺過半掌的時間,若霍養神不止住刀勢,足以砍下寧白鸞的頭顱——寸許的差距,落到真正的江湖紛爭,便足夠使一人命喪黃泉,而致另一人毫發無傷。
粗實手指撥開胸前刀:“上了狼據山,你也有四條命嗎?”
先前一腳冒著挫傷腳踝的風險蹬出,是取勝的關鍵;寧白鸞看似無措的揚沙,也是反擊的契機。他當慣了將,應付不來落俗手段,他在那一瞬追上他。
但江湖就是江湖,游俠只是體面些的混混,狼據山匪首仇豪圖更是下流中的下流,并非取巧就能得勝。眼前少年年紀比犬子霍興兵和阿克占家的丫頭都小得多,原本只是好心提醒以免興兵的朋友枉送性命,如今見得戰力竟比紅泥還高些,時隔多年動了惜才的心。
“顧瀛洲彈丸之地,刀法花哨,理解偏頗,盯刀不盯人的法子,噱頭而已,別再練下去。”
寧白鸞頷首片刻,轉頭問道:“有刀嗎?”
霍養神愕然:“你手中不是?”
嘴唇抿了抿,依舊平淡的眉眼少了戾氣與勝心,釋然一般:“確是幌子。需要刀長與您手中相似,幅度與我手中相似。”
稍加思索:“只有偏齒。”
偏齒刀,由南征部隊首創,托生自環首刀,但刀身更厚重,刀身有一處或幾處豁口,形狀各異,稱作“齒”,用于絞絆對手兵器。“陰偏齒”豁口在刀鋒一側,刀鋒只前端八寸開刃,行刀、劍、槍諸法;“陽偏齒”豁口在刀背,刀鋒一側臨護手八寸不開刃,主行刀術。
“陰偏齒吧。”
面上一僵。傳聞中一直用刀,料想無論拔刀還是雙手刀,注定是陽偏齒中一兩齒的順手些,怎么會是陰偏齒?
片刻間恢復自如:“好,今日譴人送來,你留一陣,教你點東西。”
側頷灼痛,伸手摸去,拿到眼前,零星見紅。
望著指尖殷然,漠然表情未改,氣場忽然又冷下來:“不必,得刀便走……若事成歸來,您為我鍛把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