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來之前,請了頓飯,依舊不動烈酒大肉,額外傳喚下人做了那老三樣,佐一碗白粥下肚。
餐席過半,兀自出言:
“興兵沒天賦,想叫他學些韜略,將來理政;紅泥姑娘乃武道天材,將來想把位置交給你?!?/p>
男子三十乃立,晚擔家事,總比女子多幾分少年心;保護失度,弱冠猶存孩子氣。言內之意激惱了霍興兵,摔碗跑出去;言外之意驚了紅泥,躊躇再三,追出去。如此才避去六耳,有了對面授業之機。
寧白鸞形容依舊,孤身多年闖出的老練。
“本想親手教你,如今時間不夠,學到幾分看你悟性?!?/p>
白發聳動,粥碗里揚起半張臉。
“知道我為何砍得到你?”
垂眸思索,關鍵行動皆非力壓,又不是消力的技巧,如何做到?
想起第二次開刀,環刀分明粘在鞘上,卻借不到力。
放下碗直起身,搖了搖頭。
“暗勁,”霍養神舉起左手,伸右手覆上去,兩手繃緊發力,對抗中保持平衡,“為應對或產生勁力,筋骨皮肉會有片刻緊繃,抓住這個瞬間便有了抗衡?!?/p>
右手忽然放松,再次繃緊,左手被彈開。霍養神擼起袖子,右手送到寧白鸞面前,整個手臂猛地一振,向前推出去,寧白鸞下意識提起左臂蔽在頭側,手肘外展將勁力引開。
霍養神理所當然地抽手,可手臂抽回的瞬間,寧白鸞像是被牛頂到,猛地向右跌出去,眼花耳鳴,吃下的東西爭著涌上來,脖頸像是少了骨頭,腦袋耷拉在旁撐不起來。
霍養神起身幫他扶正了松脫的頸椎。
伏在地上直到昏勁兒過去,才聽清霍養神的聲音:
“這便是暗勁。藏在招式之內、意料之外的力道。稍微錯開對抗的時間,先著后到,后發先至,是一流武人間習以為常的博弈?!?/p>
擦去口角涎水:“受嗝、教……”
飲食后劇動,易引發噯氣。孤身闖蕩久了,略有經驗,凝神斂息,壓迫平復躁動的胃氣。
躁動的心卻無法平復。執著于改變勁力的大小、方向,從未想過錯開發力的時間。當年未學到,拔刀、解腕中不曾提及,像是踏進全新世界。
先前話外的意思,寧白鸞也在想。沉思里記起席間發言:“圣上自江湖起家,也憑江湖統御天下,故我大袁重武卻抑兵,僅論步兵,五十人便要上報,百人便要重重批準;居北旗州邊疆,時常調兵抵御外敵,每每不及上報,須先寫認罪狀,得赦免后才論功——你是武人,理應知道,若真心要逃,步兵千人也難留住一流高手?!?/p>
無奈?或許。知道上面心數,他甘心不作為;偏安一隅,需要“作為”,便由爭名的游俠出頭,將來歸功亦歸心……不出意料的聰明人。當著紅泥和霍興兵的面,聲明冀望二人一文一武的意愿,隱晦表明立場和對將來形勢的揣測,恐怕也有做給他看的成分?
自覺能知人意,而今看來,走進他人“城府”,最費心神,亟待精進。
刀在酉時一刻呈上來,霍養神親手把刀交過去,問了一句:“你會用劍?”
“一點點?!?/p>
霍的眼中涌起滄桑:“我的功夫……不只來自軍中。陣戰力求合力,鮮少用到暗勁——教會我的,是個落魄武夫。”
寧白鸞點點頭,他猜到七八分。
“那天下著大雪。困迫至極,只有干草席裹挾,他橫在巷子里。我要背他,被他拒了——怕動了斷筋便死——是小心一點點拖回去的。”霍養神撫著刀,眼眶有些發紅,“橫在地上,他渾身冰涼,只有心口是熱的,含糊跟我說了很多,把他一生罩上迷霧傳給我——妄想變易人間卻敗給舊世強權、渴望揚名卻死于無名的二流武人的一生——說是‘上等功夫被吾學成下等模樣’,哭腔卻流不出淚來……臨終叫我拿筆過去,以為他要寫字,便拿去家中最好的筆,是當初的將軍賞的,哪知他伸著凍瘡的指頭,蟹子般一鉗,斷了。”
靜靜聆聽,靜靜注目,只覺霍養神笑得發疼。淡漠慣了,外人的話鉆進耳朵,腦子里轉不上半圈就溜出去,難得這次字字入心。聽老人講死人的故事,倒像見了生人,像見了將來的某個自己。
“他說那是步法,我當時才剛擠進三流,哪看得明白那個?光顧捧著斷成兩截的‘二十兩銀子’心疼,看得他直打哆嗦,不知是急得還是氣得……”笑得真切,卻也凄涼,“……最后啊,回光返照般爬了起來,血涌充紅了雙眼,瞪著眼睛在我面前‘鉗’了兩步,一頭栽到地上死了……至死兩個時辰,未問過彼此姓名,他托付給我全部……”
寧白鸞心里有些唏噓,知道霍養神不白說這番話,靜靜等待。
“那兩步印在腦子里,我蠢啊,學了十幾年懂了點皮毛,把略懂的一二用在拳掌刀劍,成就龍象般摧枯拉朽的暗勁……”不再摩挲,刀遞過來,“刀劍無論如何敵不過重槊,我今天逞能教你。”
接過刀,看他扯近身旁門板,二指猛一發力,“吱”的一聲,鉗扁了黃銅門環。
眼前一亮。
“這步法可有名字?”
沉重語氣藏盡舊人往事:“截江?!?/p>
破天荒聽見對面輕笑,霍養神瞪大雙眼。
“是裁衣?!?/p>
手搭過去,一指輕描淡寫地劃斷了變形的門環,握緊偏齒刀,提起靠墻的棍刀,隨手將豁口的斗笠扣在頭上,推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