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袁重武,各地武試都辦得熱鬧。為表重視,除卻地方官吏坐鎮,陛下會譴一大監、一筆吏、一禁軍將領,細觀實錄。
另有禁軍三十二人,皆有二流中下位水準,十二人在看臺護衛,二十人于四下安保戒嚴,佛家羅漢般平眉怒目,秋毫難犯。
排場也不小。最基本的,擂臺,鑼鼓,結彩,排座,一樣不能少。還會請來戲班,正酉時后擂臺便作戲臺,戲子低微,盥洗后臺前跪拜一盞茶謝恩百姓可免費賞戲。其他便由承辦的地方官員自行發揮。
霍養神務實,身為一流也不必攀附武人,故只采辦最基本的幾樣。方臺統一寬兩丈七,長三丈六,高七尺七,是致敬老祖二十七歲入一流、三十六歲成絕頂、至今七十七齡貴庚。再過一年,臺高還要漲。
抬眼望著那座還要踩梯上下的高臺,寧久對這份暗中的精神教化感到悲哀。在俗人眼中作為“刺激”的“麻煩”,令之潛移默化生出祈愿。對老祖長壽的祈愿能否成為宇文歸羽延壽的助力她也說不好——也無所謂——這份祈愿的內核是對王朝的遵從。僅憑這區區幾塊木頭,人們的精神已經被催眠、役使。
亂世的殘酷令人忘記了怎樣去追逐和重塑一個良好的社會,人的恐懼被霸權脅迫,于是營造出表面的太平,藏起深處更甚的骯臟——不過這一切已與他無關。他不得不在這樣的世上,在自己最后的生命里,揚名,讓“術”以傳說的形式興盛,至此術才會活下去,這是他的使命。
“小白,看什么呢?”
“沒什么。”
紅泥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長長地“哦——”了一聲,混混似的將手臂搭在他肩膀,壞笑道:“怕了?那就別輸,摔下來呀,疼死你~”
“幼稚。”他半開玩笑地撇了撇嘴,自己卻愣住了。
從前只是因反感而遲鈍,第一次“征兆”出現后,開始有意遏制喜、怒、恐的情緒,謹防再勾起早種下的隱患。一次輕微的煩躁出于憂思,他仍是常人,面臨大限和難于登天的使命,終難放下憂思。
可下山之后,心卻好似忽然活過來;和紅泥一起時,神意尤亂。
早與己身“協議”,武試期間,平時不用武,與常人無異,以此為登臺交鋒“蓄勢”,力求緩和武弊,不致臺上出岔子……莫非,放下身武,自己也會回歸普通?
主事諸位輪流上臺致辭。大監先宣圣旨,眾人拜服禮贊叩謝過圣恩,霍養神躬身捧過圣旨,姿態恭敬地擱在主事幾人看臺中央披黃綢酸枝太師椅前的紫檀架上——黃綢被圣上撫過,與紫檀架一道由大監從京城帶來,代表圣恩德澤。
隨后霍養神致辭。一些沒有營養的客套話,他早已習慣,誦讀流利周全,只是不假心情。
最后禁軍將領于尉登臺,重申規則:“本次武試三十二人,每試前先行抽簽,簽上寫有登臺次序,登臺前務必向旁人保密。對應場次,對陣雙方持帖入場,各自罩上黑衫、纏裹黑布,從兵器架上挑揀提前埋槽蓄進熟灰的木制兵器,選趁手的帶上擂臺,但要留在臺邊。雙方先赤手交鋒一羅預,到了時間大監會令鳴金示警,雙方立刻收手,回身拿兵器再戰。失去意識、致命處見壓實的白、被硬擒不能掙脫或跌落高臺者敗。
以上,諸君是否明晰?
……既然如此,且祝諸君,武運昌隆!
武試,開幕——”
“鐺”的一聲鑼響。
洪亮的嗓門不比鳴鑼弱多少,倒也不致駭人。
鼓聲一下炸起來,環了半場的鑼鼓有節律地響,聲勢浩大,氣象恢宏,躁動人的心血,分明是戰歌。
武人分為兩類,“俠”與“混混”,欺民與否的區別。無論哪種,皆是游行法外的暴徒,是百姓“自治”的顯現,與專制悖逆。為他們奏戰歌,是抬舉,恩也,與老祖積威并施,御下術也。
戰歌漸沒,人心巍巍,在場的期待到了最高,人們大多微微漲紅著面,期待著下一步的“正戲”。
“武人入場抽簽——”
大監立在看臺喊道。
霍養神負責搜身,在武人入場前解去武裝;簽筒于尉掌管,武人抽簽即走,抽出的簽放進一旁空筒,彼此不知對手。一十二名禁軍仍在臺上環衛,抽簽處離看臺不近。
寧白鸞先走上前,被搜身時并無異樣,只是心中似笑似嘆。
無論如何識禮積德,武人到底是蠻夫,主事諸君干系頗多,重武的大袁還把他們武人當野獸,即便拔去爪牙仍不能近人。
粗實的手行過臀腿、肩臂、肋下、腰間,只余一處不察。瞥一眼他襠部,蹲伏的霍養神仰起頭,對上無奈而鄙夷的目光,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
“過去吧。你的性子,大概不屑左道,又會反感接觸,忍這么久已是辛苦。”
不為別的,彼處要害,他可不敢觸碰,當下的寧白鸞驚警暴起,他未必能躲開。為應付那么幾個破官兒挨一頓打,虧。
寧白鸞走到于尉面前,隨手抽出一簽。
貳。
挑了挑眉,拿給于尉看一眼,放進空筒,轉身離去,見第二人已在搜身。
只是霍養神姿態別扭,攥起雙手用拳背在探,連一臉滄桑的褶子都意外地透出些許窘迫。
竟是位女俠。
圓潤的額頭平滑地接上眉骨,山根略低過眉骨,高長的鼻梁,鼻翼偏窄,鼻頭圓潤,標致的唇不會偏長偏厚,雖然身材有南部的嬌小,卻是東北諸州常見的面相。
形體嬌小卻挺拔,胸襟隆起有一拳來高,看得寧白鸞愣了一下,垂眸去看自己一馬平川的胸前,心里沒來由地一陣沮喪。
默默于心中發愿:若來生活在盛世里不必習武,也要長這樣“豐滿”。
回到紅泥身邊,聽她麻雀一般反復在問,頗為無語:“你不是清楚規則?怎么還問……”
不理會她無理取鬧的輕捶,專心去看入場武人的步子。
自己與常人無異,至于他人,除卻那名女俠,只有兩人未遮掩實力。
一人壯得像牛,一身牧泠州部族地特色服飾,走起路來極穩,腳掌整起整落,像在蓋印。
另一人垢面蓬頭,渾身只雙手與提著的刀干凈。霍瞥一眼刀,忍著異味在他爛衫上摸過,最后目光移回那刀。
“這個,不能帶過去。”
那人沒有回話,老嫗般佝僂的身子縮得更緊,眼里殺氣浮動。
“還是由我暫時保管,它帶不過去。”
那人身子輕顫著又縮了縮,仿佛一只站立的蝦。霍養神如臨大敵,嘴上還在勸,雙手已隱隱抱架。
蝦背忽然松弛,變成普通的駝,那人雙手緊攥著刀,轉身走進人群。
霍養神看看那背影,又看看臺上,雙手墜回體側,嘆了口氣:“罷了,最后一簽算他的。”
心里仍憂——即便剩給他,不愿離刀,怎么比呢?
寧白鸞望著怪人佝僂身姿,微微一怔。
刀勢。
此人行止,是連綿的一股又一股刀勢。
莫非……是刀癡?
抽簽已畢,于尉看過最后一簽,回首向大監點點頭。
看臺上兩名禁軍擂鼓鳴鑼,大監尖著嗓子:
“武試第一場,雙方入場——”
進場的是位背環刀的壯漢,厚實身形,厚實腳面。雖不及那牧泠州漢子熊腰虎背,卻也壯得駭人。他將纏布吊在身上的環刀摘下交與霍養神,從架上幾柄大刀里掂了掂,似乎揀了最沉的,形制幾乎近似鍘刀。
跟在他身后,對陣武人入場,竟是那位身材嬌小的女俠!她將腰上短鞘兵器解下交給霍養神,轉身到陳兵架前,觀望片刻,揀了兩把合掌刀抬眸看過臺上吹哨的漢子,快步上臺。
臺沿放下兵器,二人對面站定。
“雙方致禮——”
左拳右掌推出作揖,微微躬身。
莫名一陣惡寒。水靈眸子抬起,察覺對面男人正垂涎盯著自己胸前,女俠眉頭緊皺,咬了咬唇。
“雙方準備——”
男子向側后開步,兩臂于頷前、耳際一拳遠抱架,躬身抬眸,眼里欲望完全褪去,只余驚人的專注。畢竟只要武試奪魁,這樣的胸脯,想見多少便有多少。
女俠右腳前踏半步虛點在地,兩腿微曲,身形微微下坐,兩手一前一后隨屈肘浮在腰線,右掌心向左下蓋,左掌則攤掌向上,剪水雙眸為心神凍住,冰冷地鎖住對面。
“鐺——”
漢子腳下生力,虎撲而來。
眼見對方愈近,女子卻將胯緩緩坐得更低。直至逼近面前不足五尺,重心在剎那間變換,兩肩向前下一沉,只聽腳下木板“咯吱”一聲,腿上力量彈出,左手扣緊粗壯小臂的下側,右手裹在另一臂外側,一拉一掀借力將壯漢向左甩脫。勻稱的左腿隨即提膝猛撞,擊向下腹。
逞體格強壯硬生生扛下,專心去抱她踢進來的腿。動勢未了,女子先行收腿,強行掙脫他欲擒腿的雙手。
所有人一愣。
女子竟有這般氣力?
漢子也納悶,忽覺左臂酸脹,側目見肘外鬼臣隱見淤青,左臂酸脹麻涼,屈肘乏力。
打穴?什么時候?托甩卸力時,牽引的右手還有暇打穴?這女人……
寧白鸞也專注起來。以輕搏重,最怕起初的沖勢,她卸力雖不算高明,卻十分有效,還能為后續埋伏……是從一開始就算計好?
赤手難以弱勝強。最險要的一關過去,接下來只要拖。起初一羅預內,那女俠謹慎招架,堪堪應對,處處兇險,全然落了下風。
撐到鳴金時,體力弱于對方,摸刀也慢了一步,可對方的刀揮向她背身時,女子眼中卻閃過狡黠的光,提刀側閃,回身按刀截腕,另一刀平抹封喉。
寧白鸞瞳孔猛然一縮——
攔刀。
忘卻交鋒,無論先后出手,只意在斷筋解腕、卸兵封喉、比自己手法干凈百倍的攔刀。
刀停在喉口時,二人也停下了。
一刀。
與之相比,拳腳相接的區區一羅預倒顯得漫長,人們甚至未及第一時間叫好。
常人認知的一刀,是一砍,一挑,一劈……總而言之是一次出擊;而武人所言的一刀,則是一套行為,是一股刀勢帶出的一連串進攻,刀勢不斷,就算從北旗州涼河一路砍去淮甯州沙嘴山,也是一刀。
但這“一刀”越久,刀勢越拖沓,人與刀的節制越失控,破綻往往也越多,像刀在使人,而非人在使刀。
攔刀,正是以人為本的刀法,無可挑剔的短促刀勢,恰好適配刀客與刀轉瞬即逝的共鳴,刀法精準,進退自如。
這樣漂亮的攔刀,會是哪家的手段……
一盞茶的間歇里,人們討論這一刀。
一提棒的混混煞有介事道:“這小娘子心計不淺啊,先行示弱,搶刀后趁對方冒進,立刻反撲……了不起,了不起。”
身旁簇擁的三五混混亂哄哄道:“那樣的胸脯,心計當然‘埋’得深!”然后哄笑起來,轉而討論女俠的胸脯,面紅耳赤爭著要埋得比心計更深。聲音不小,半場內聽得到。
寧白鸞搖搖頭,低聲罵道:“弱智。”
匹夫貪色,談及女子總會從皮子外面聊到被子里面,他不意外。只是……“示弱”?那漢子看身形習慣,像跤行出身;赤膊不見身上刀劍傷疤,只有小麥色厚實皮膚醒目,對標實力,不像混慣江湖。
而攔刀與打穴卻是標準的擒殺術,那女子恐怕出身江湖豪門。則方才行徑并非示弱,體力不足是一方面,另被規則拘束了手腳,手段不能盡施。
正想著,紅泥湊過來:“小白,你對上她,幾成勝算?”
是了,若擇兵棄重從輕,紅泥也該觸及一流門檻,她有這個眼力。
“不拖到用刀,十成。”想了想,他補充道,“等到用刀,七成以內;現實交鋒,不足五成。”
紅泥一臉幸災樂禍道:“喲~那你可得加油咯~”
粘桿行重槍對上合掌刀,前三擊不出岔子,勝算在六成以上,她有資格笑他。
不難看出,她嘴上嘲弄,心里卻在擔憂。
“無礙。”寧白鸞自信道。
鼓聲又響起,第二場將開始。寧白鸞拍拍紅泥的肩,望著她雙眼:“為我加油。”
紅泥呆了片刻,回過神來紅了臉,轉開頭去,眼睛忍不住偷瞄:“偏、偏不……”
“武試第二場,雙方入場——”
寧白鸞留了心眼,先看對方入場。
白面巾裹頭,米色葛衣,深褐色長褲由灰步繩束腳,踩一雙灰黃臟布鞋,穿著貼近腳行,步子還扎實些,裸露的皮膚粗糙黝黑,像久遭日曬風沙。貼身、低廉而單薄的穿著,利于行動,也方便增減衣物,往西厥州苦修的武者們慣常的裝束。
眼見他背的是口陌刀,寧白鸞不由得皺眉,想到什么,又松了口氣。
幸好是木制兵器,否則橫刀對陌刀,實在沒什么勝算。
摘了陌刀,搜身放行。眼見那人挑挑揀揀,稱出最重的槊——木制兵刃中罕見陌刀,部分槊形制相似,可以替代——又順手抽過一把短匕,轉身上臺。
槊桿與刃面皆比陌刀輕薄,勉強能以“齒”卡住,但木器質脆,無以為偏齒刀——齒咬住他人兵刃,刀也就該斷了。
寧白鸞的刀一直鎖在刀房,平日非為磨礪不去侵犯,此時入場手無寸鐵,步伐又平庸得不像裝出來,引來嗤鼻聲無數。
“且吟,此人與他人不同,務必看仔細。”人群中,麻衣道人輕拍旁邊道童的肩膀,伸手指向場內。
“知道了忘喜師父。”道童揚起頭樂呵呵答道。
輕捶了他一拳:“‘忘憂’,是‘忘憂’!說過多少次了,記不住的話直接叫‘師父’也行啊……”
寧不理會周遭雜音,徑自走到架前,提出一柄橫刀,還有一柄合掌刀,登臺。
霍興兵和尹詩源在此時趕來,于人群中找尋紅泥,卻先看見臺上的寧白鸞。
“雙方致禮——”
陌刀碩大,唯恐在起先一羅預的赤手戰中被踢下臺,對方還在找位置。
寧白鸞竟拎著木制橫刀走上前,伸手出去橫刀刀柄與陌刀刀柄輕輕一碰。
“寧白鸞,請指教。”
對面愣了一刻:“莫旗,請指教。”
刀柄相碰,北方刀客致意的禮節,表善意,彰信任,他從來很喜歡。只是陌刀學成才知此禮不適用陌刀,一直以來的遺憾。
他是湊巧?還是看出什么?
步法與兵刃搭配,分明十分外行,大概聽聞此禮,自大照搬。
莫旗心中慨嘆。
無心插柳亦是善。對他,下手還是輕點,令他知難而退便是。
“雙方準備——”
莫旗撤腿微蹲,預備一擊將對面嚇退。
“鐺——”
鳴金即動,蹭地沖來——也是踏沙的步子——頃刻間旋動的右掌就逼到寧白鸞眼前。
架勢松散的寧白鸞已預備抬手攔截,似乎察覺什么,瞳孔猛地一縮,當即斜前踏出半步裁衣,一手穿腋盤肩一手腮側封面,扭頭撞出去。
莫旗倒飛出去,連退七八步,踢動橫置的槊才堪堪穩住身形立在臺邊,半濁的眼里填滿不可置信。
另一邊,旋掌臨退時蹭過肩頭,脖骨“嚯”的一聲微響,頸子發酸,脫力軟了一瞬。
慶幸放棄架擋選擇纏撞。他猜的沒錯,旋掌藏起的勁力一旦正中,會振他的骨架,頭腦會昏,脖骨也會松。
寧白鸞想起霍養神教過的“暗勁”,抬手在后頸捏了捏,一臉匪氣地看回對面。
掌握暗勁以來,還是初次正面博弈,心里在躁動,在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