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過后，自然停了飲食。紅泥幾乎寸步不離，多睡少醒，夢里也將手緊攥在一起，和他一同瘦下去。

此間房只尹詩源進出，水米由他送來。水偶爾少點，飯菜會原樣端出去，紅泥性子犟，他是“弱者”，不懂如何勸，也勸不動。

不言情時，書生善語。吐納訊息打發來客，他一人獨斷。

霍養神來過兩次，重視寧白鸞，兼關心紅泥。

霍興兵來了四次，以為他在意紅泥多些。可雖然瞥見二人攥在一起的手時心下的陣痛會浮在眼里，雖然輕手輕腳來時眼神總不時往紅泥臉上飄，實則看寧白鸞多些。似乎不為什么，只是看著，虔誠的欽敬，看神佛一般——也藏著惋惜。

首日引來各路鬼神，驅之容易，只是數量眾多以致費心費力。

在這個鮮有絕頂且不出世的時代，“兩個一流”，聽著就駭人。可霍養神再強，不過一介郡守，蟻附而來的官員多如牛毛，階位低者賀喜討個臉熟，高者決心來碰碰運氣，多無功而返。

次日起有外地官員來往，多被霍養神擋去，擋不住的進了院，有尹詩源拄拐般兩手扶著紅泥的槍守在門口，一句“師父閉關”逼退眾人。

外人眼里，玄之又玄的閉關是武人頭等大事，不得輕易驚擾，怕走了靈機結下怨仇。

某種意義上也沒錯，屏蔽五感神歸內心，確是一種閉關。

謝客三日，于尉請來圣旨，霍養神攔不住，放他進院。

“師父閉關，閑人免進。”吃力地扶正重槍，堅定道。

于尉攥旨虛空拱手：“圣上，也是閑人？”

“不、不敢……”早淡看名利，不會畏懼強權，卻還是做出十足的驚慌埋下頭去，腦中飛快地思考。畢竟此事料理不止事關他二人，或將關系霍府上下生死。

寧白鸞此人究竟追逐著什么？若真是自己的時間，一個淡漠人間之人為何要用預想里最后的光陰來做“揚名”這等對自己毫無意義的事……

果然，他有務必揚名的理由。

武試揚名，無論其后生死，勢必驚動圣上，以寧白鸞的遠慮絕無可能不曾料及，動了生念后也不會不加吩咐……

或許，他就在等？

“說來慚愧，”揚起頭拱了拱手，“其實……另有私心。”

“私心？”于尉挑了挑眉，“說說。”

尹詩源故作猶豫，吞吞吐吐道：“師父先前……其實有過吩咐。圣上若有旨意，必然要接，但要緩接，不要一副急著倒貼的姿態……”

隨即訕笑起來：“師父這事干得忒不地道……您也知道，圣旨哪是鄙人說緩就能緩的？我若接了，師父必然怨我，恐怕無緣得法了；可我若不接，無論圣上如何恩重仁厚，處理不當總歸有些麻煩，師父和我本意還是不愿觸犯龍威，所以……”

于尉饒有興致地扯扯嘴角，笑而不語。

尹詩源察言觀色，小心說下去：“鄙人也不愿混個里外不是人。旨意鄙人會替師父接下——若鄙人有這個榮幸。只是，還請于將軍暫時守秘，晚些放出消息……”

“我懂，我懂。”痞笑答話，轉而問道：“小子，你叫什么？”

“鄙人尹……?二。”

“嗯，我記住了。將來學成需要推薦，可往都城于府，報名留言。”

平靜里裝出難抑的欣喜：“謝于將軍。”

遞過圣旨，于尉意味深長地笑笑，看尹詩源雙手略顯僵硬地捧著金黃卷軸，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

尹詩源松了口氣。幸好來的是于尉，不是定會胡攪蠻纏的大監。有性情而不失陰險，印在書里，會浮起蒼白面譜，為匪首，為奸雄。此等人，樂得下人有不超出自己算計的小聰明，喜見坦白。有所圖又知爭利的人好控制，用起來反倒放心。

外人篤信天家不會剎羽而歸。過了此關，算得了龍威庇佑，好事的魚蝦會靜一陣。

銷聲匿跡七日，江湖上漸漸散開各樣風語，訪客漸多又漸少，終于只剩下流言進出。

閉關消息是先前主動放出，接旨的消息也在第六日放出，卻不妨事情越傳越亂——畢竟傳播不知根底的流言，是俗人閑時興趣。

傳寧白鸞用藥后力竭修養的，傳寧白鸞揚名后與先前露過面的紅衣女俠攜手歸隱的，有說寧白鸞故作高冷期待身價攀升的，還有感慨天妒英才、認為寧白鸞已死的……傳得最廣的，是被哈丹算計，留下暗傷，臺上未顯，回去后便不能起身。

假黑手真內傷的哈丹也是性情中人。原本留在客棧靜養，流言傳入耳中，竟拄拐自立找上霍府，拜托霍養神發出布告——他不識字。

布告內容言簡意賅：寧白鸞武功高強，臺上看著激烈，實則力量全被卸掉，寧白鸞自己恐怕也只動用不到三分力，他哈丹卻十成輸掉，心服口服。別說他不會什么致人內傷的手段，就算會，也沒能力傷到寧白鸞。

為增強公信力，哈丹費力搬去太師椅，就坐在布告板下，柺橫在腿上。霍養神貼心地派去霍興兵，坐哈丹旁邊，陪他吆喝，算作公證。

轉眼十一日。

晌午，尹詩源依舊端來飯食。

推門時，無端勁風蕩過周身，恰好捧案走來的尹詩源當即翻倒，飯菜潑在臉上地上。

紅泥萎靡，被牽住手腕，得以免于掀飛。

第一次全心生出依靠某人的念頭，訝異近乎駭然：“你……到了何等境界……”

身已坐起。形容依舊消瘦，卻精神百倍：“大約快要觸及絕頂。”

面上不再隱瞞春風般微笑，看呆了二人。從來冷漠，觀感不適，折了靈氣；第一次從他表情看見內心，忽然移不開目光。

這般姿容無論落于男女，無愧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