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州,建木縣,百里香羊羹館。燕云州尤以羊肉兩吃聞名,一是肉串,一是羊羹。秋涼處暑,羊羹生意漸漸興旺。于晨昏時吃上一兩碗,溫熱香醇的羊羹混著口感各異的羊雜,攪進些玉椒末和米醋喝下肚,難以言表的痛快,粗人們尤其得意這一口。
夏暑未盡,店外也置下數張桌。內外喧嘩,多是些武人與歸田的老兵。白花花的羊油順湯滑進嘴里,抿一抿便咽下,潤滑了喉嚨,什么話都往外跑。劃拳、吹牛甚至對坐打劃拉巴子,干嘛的都有。
“店家,兩碗羊羹?!?/p>
風塵仆仆走來二人,不緊不慢在門口空位坐下,其中細皮嫩肉的盤發男子輕聲喊道。
與周遭雜音相比,那聲音明顯清亮細嫩,文文弱弱的,落進一眾粗人耳中倒有些刺耳。
殘留半身書生氣,粗人瞧著扎眼,轉而看向他對面,同行者身材嬌小,一襲白衣難免透出些許汗餿,頭頂一張闊大的斗笠——缺了一角像是被刀劍破開,四下垂著白紗,看不清面目。
斗笠上刀痕,腰間佩刀,背上背的也像把刀,人們來了興致。
有膽大的先試探道:“小娘?。窟€怕看……”
無人應聲。
聽不見氣息,看不見面目,腰桿挺拔不似老人,想必相當年輕。這等身材,若是男子,定然才練了沒幾年,正是喜歡故作高深的年紀;若是女子,那便更無所謂。
大著膽子走上前去:“娃娃,刀能給我瞧瞧嗎?”
文弱男子想要說什么,卻見白衣手指在桌上輕叩兩下,急忙閉嘴坐好。
“老子跟你說話呢?!辈灰姇?,作勢要掀斗笠。
身上猛地一緊一松,愕然低下頭,發現葛衣已然敞懷。再看那鬼魅般白衣人,正瞧見他撇下第三顆扣子。
剎那間,葛衣的四顆排扣竟去其三!
變故太快,屋外所有人都愣住了,冷汗倏地流下來。眾人啞口間,只聽斗笠下響起中性的聲音:“三流,便收斂些。命只一條,怕不夠你揮霍。”
離開粘桿處以來,寧白鸞總覺煩躁,心里空落落的,像有一塊被揪走揉碎、和那碗濁酒一同灑在竹扉前的泥地。
從前不懂,只見過文圣、靈尊,以為靈尊是最強,故以之為范本臨?。挥龅郊t泥以來,漸漸活出自己的人生。
“耕織”是世相的精煉,尹詩源不諳世事無以修習,而自己修煉的成績,也不過只是追隨著顏秋與顧琀步子,壓制本我乃與抄來的“武”相合,直至“采藥”時直視本心,才真正消滅了己身與“耕織”的隔閡。
他的“世相”,至少四成是紅泥……
不再沉思,轉頭問老板:“店家,此去宋家,還有多遠?”
老板一愣,倒是方才挑釁的漢子攏著葛衣,思索了片刻,問道:“方才冒犯,抱歉。不知大俠說的,可是傳攔刀的宋家?”
“是?!?/p>
“由此沿官道向東南大約六七十里,有個花枝縣,宋家本家在那,到那隨便抓個人問問就好?!?/p>
斗笠聳動,轉向對面的尹詩源:“六七十里,可還撐得???”
尹詩源苦笑:“挺著唄……”
“別怨,”寧白鸞冷聲道,“世間功力出乎見聞,見聞越多功力越深,能承的功夫也越多。以往你刻意逃避,當下是你的機會——見聞到了,我還會教?!?/p>
“是!”欣然應聲。
起初紅泥送到丹砂驛,寧白鸞花去兩天教尹詩源騎馬,簡述腰馬要領,隨后便顛簸上路,不曾再訪霍郡守。騎馬辛苦,幾日間尹詩源夜里只敢趴著睡,饒是寧白鸞,匍匐休息時也隱隱背痛。
燕云州不同北旗,多山地丘陵,車馬不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實在是囊中羞澀。這碗羊羹算是入境的慶祝,至于此后……怕是還得嚼干糧。
花枝縣,盡歡樓。男子身著靛色長衫,左擁右抱,寬衣解帶倚坐繡床,眼前還有一位美人在翩然起舞。凜然氣質里隱約藏著幾分陰鷙,烏黑油亮的長發散披兩肩。眼下皮膚淡淡的烏,是縱欲過剩腎水顯相,內功深厚也不能完全藏住。
大概等膩了,勾勾手示意她過來。佳人當即停止舞動,蓮步輕移,不疾不徐地走來,有意無意展示著自己修長白皙的雙腿,嬌滴滴地跌進他張開的懷抱,然后便失了筋骨般軟軟地貼著,只余蔥指在他厚實的胸脯輕輕畫圈。
左右女子為他褪去上衣,露出厚實身板,也亮出身上大小傷疤——還有小臂上鑌鐵的護臂。未得下一步暗示,二女只能一面抿眨如絲媚眼暗送秋波,一面不動聲色地勾動足尖牽動他的下裳。
男人似乎很是受用,得意地瞇起雙眼,不忘摟著跌在腿上的美嬌娘調情。
隔壁傳來砸東西的聲音,然后是“啪”的一聲脆響,隨即隱約傳來女人的哭聲。
男人眼神登時一冷,眉毛皺了起來。
無人察覺,即便方才貪歡,他也始終空出右手,不動聲色地輕微偏頭,門、窗的視野不曾有片刻丟失,刀始終在床下放著、腳下踩住,另分神時刻提防左右女娘任何接近床底的動作。
左右女子知道的是,即便來此享樂,他的雙臂仍箍著鑌鐵護臂,硌得她們皮肉生疼。
可即便不幸落得幾處見青,她們也不敢發火,只是偶爾大著膽子埋怨兩句,他打個哈哈道個歉,雙方笑笑賞點銀兩就過去了,也不會改。
盡歡樓的姑娘們都知道,這位爺疑心重,雖寶貝女人,卻無法與己身安危相比。姑娘進屋前搜兩次身,進屋以后不得沾刀,腰、踝、腕碰不得,親密時暗里亮出牙齒都要被推開,一般只能由他主導——近日他似乎心情很好,才讓偶爾破例。據說是嘛總跟他唱反調的傲氣妹子在外碰了壁回家,也沒敢細問,畢竟熟人皆知,宋家嫡長子宋長虹,乃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
被擾了興致,宋長虹皺著眉,左手攙起上一刻還在懷里撒嬌的青雨,遣散左右的紅袖、婉香,待周身四尺空盡,乃將上衣披在肩頭。
躬身提刀,拄柄起身,想起什么,腰兜里翻出一枚浮著點烏綠邊的銅板。
刀刺進地板立在身側,隨手將銅板一拋,蓋在手背。
抬手揭曉,銅板上赫然四個大字——“靈隱通寶”。
陰面。
刀尖輕拖在地板。瞥見他臂上青筋起伏,嘴角隱秘笑意,三女慘白著臉縮在一起。
她們知道,這燕云州年輕一輩第一才俊、也是第一大紈绔,又要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