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詩源印象里,霍府已經夠大了,四進院落,百十家仆,若未曾見過,自己一介窮書生大概連院的布局都猜不到。饒是如此,今天見了宋家宅院,還是狠狠吃了一驚。
書里讀過,天家九進蕭墻,親王府邸也才五至七進院,舉國唯三家本家特例——文宇盛州沈氏、若愚州王氏,以及燕云州宋氏,僅次于天家的八進豪宅。
都說“朱門酒肉臭”,可此刻尹詩源竟開始疑心,區區酒肉香氣,怎么飄得出這樣快能用“廣袤”形容的宅院?若真如此,那酒那肉,又該有多香?
呆呆望著厚重木門上兩只閉目螺獅,問道:“師父,咱們直接進還是走流程……”
十幾丈外斜對過兒的盡歡樓忽然有人尖叫,隨即一道人影從窗口跌出來。
尹詩源愕然回首,身后不見了寧白鸞。
全速急奔過去,還是讓那人重重跌在地上。頭先著地,摔得稀爛,手腳還在抽搐。
定睛細看,尸身脖頸還汩汩留著鮮血;右掌被撾得幾乎貼近小臂,顯然被人強制擒斷。
衣裳不整,胸膛袒露,縱觀體態筋肉,確定是個武人,二流以下。
急忙仰頭看去,正上方四樓的窗口,紗簾在空中浮動。從窗沿探出兩個腦袋,一男一女。男的長發隨風飄動,半邊被濺上血的俊朗臉龐掛著痞笑;驚魂未定的女子亂發被汗與淚粘濕,隱約可見單側腮上脹著通紅掌印,嘴角有血,捂臉的手背還有幾道劃傷。
秋風撒來,寧白鸞按住斗笠,白紗仍被風掀起,偃仰之間四目相對。
樓上男人笑了笑,手中染紅地環首長刀在空中剜過光滑弧線,斜指著他的刀尖抬了抬,似乎在示意他上來。做完動作便扭身進屋。
宋長虹以環首刀刀背百無聊賴地輕敲護欄,眼見二人進門,示意老鴇攔下跟在后面那名書生氣質的男子。端詳著白衣俠客輕巧踏過三層階的含蓄步子,篤定了心中猜測。
接過青雨呈來的香茶漱過口,茶水往地上一吐,并未起身,只是向來到近前的白衣俠客伸出仍有血跡的手:“宋長虹,幸會。”
刀佩腰間,背后筆直的細布包像藏著劍。白衣似鬼,刀劍雙修,加上仿若渾然天成的身步,只能是那位“白鬼”,寧白鸞。
對方并未伸手,只是冷冷問道:“那人為何而死?”
宋長虹挑了挑眉,收回手,不冷不熱地說:“觀寧兄氣質,該不是忠樣點。”
“好奇。”
話雖聽不清晰,寧白鸞頓了一下還是先答。
他并未說謊。知人知世的天賦不總精確,條件允許時還是想要問過本人。由他的天賦出發,會找出他的“耕織”,揚名是對外的法興,對內應還有自己的精彩——他還在找。
宋長虹也不隱瞞:“這臭子……這熊貨打女人。”
寧白鸞愕然。猜到事,卻未猜到心。眼前這位宋長虹,顯然也不是大義凜然的人。
宋長虹渾不在意地繼續說:“那可是華笙啊!盡歡樓最會‘吹簫’的庫……姑娘!被打腫了臉、打破了嘴角,還劃傷了手,要多久才能養好?會把我憋瘋的!”
寧白鸞嘴角一抽,臉上也一僵——心里倒舒緩下來。他沒看錯人,這宋長虹毫不掩飾自己是個人渣,甚至反以為榮。
不理會他面上變化,宋長虹向前探了探身,神秘地問:“話說寧兄你是如何做到?”
皺眉不解:“做到什么?”
“讓她哭啊。”宋長虹揚起臉,眼里竟有些崇拜,“從北旗州回來后,她在屋里一天沒出來,第二天眼睛腫得像桃兒,問啥也不說。”
哭了?寧白鸞倒有些抱歉,學了人家的攔刀還把人家弄哭了,顯然是自己不地道。
宋長虹興致勃勃地繼續說:“磨頭走以后她一回也沒哭過,光是學文學武,像是死死咬著我。我想過很多辦法,偷她的胭脂給圈里的風子涂啦,當面剪破她最喜歡的掛灑啦,對了,還往她熏筒兒里扔過幾條洋辣子,她就算疼得齜牙咧嘴還要一瘸一拐地滿院子追著我砍,愣是一滴眼淚都沒掉……你到底干啥了?”
寧白鸞第一次感覺快被人氣笑了。眼前這個話里話外透著江湖俗氣的貨不是人渣,簡直就是畜牲。
他讀得懂宋長虹話里的內心。
這家伙對女人有刻板印象,對女人的心疼本質上都是強者對弱者的施舍而非尊重,故面對不輸男子的妹妹,與危機感一同涌起的還有征服欲,而這份不曾成功的征服被自己搶先,所以當下心緒,也絕不可能是善意。
像要印證他的猜測,宋長虹毫無征兆地動刀。雙肩齊震難預判出手,寧白鸞反手抽刀斜劃欲逼他仰身。
金鐵交鳴之聲響過,鑌鐵護臂上微不可查的一道淺痕。環首刀斜下穿進來,寧白鸞急忙側身。刀鋒抹過腰間刀鞘,犁出二分深槽。
階梯上退開幾步,端詳宋長虹手中環首,刀尾粗重鉛環系獸筋套在腕上,刀身竟比自己手中橫刀的長些?
攔刀凡三派,新派“障身”“鐵臂”,古法“鉤鑲”,兵制不同。“鐵臂”所用,理應寬短,宋儀宋有容八成是結合兩大新派、主修宋家“鐵臂”,而眼前穿著鑌鐵護臂的宋長虹……“障身”不限于環首,也不限于宋家,這般刀制,莫非是傳說的古法“鉤鑲”?
“‘鉤鑲’?”有意喃喃出口。
宋長虹輕輕“咦”了一聲,隨即戲謔地輕笑:“不是空子啊……青子上瞧出來的?”起身攻過來,言語間手上不停。
絕頂對一流,勝負可剎那即分,但未免遺憾,故僅拿出一流中游水準,騙他喂招。
只是這刀法……怪了,雖然配上護臂后靈活許多,動作也因刀制改變而更加大膽與舒展,本質卻還是宋有容那日攔刀的影子,像是發散,又不離其宗。如此相像的刀法,為何分作兩派?
“鉤鑲”……聽著倒像器名……
鐵臂對攔刀的提升確實非同一般,借憑手臂的靈活不僅可以阻遏、扭轉乃至截停未成型的刀勢,必要時還能硬抗對方的攻擊。小臂由大臂與肩胛驅動,勁力極“嫩”,全然不懼較力;覆蓋整個小臂的鐵面還能分散力道,抵抗時幾乎不必在意沖擊的余韻。橫刀每入,即遭截停偏轉,然后便是迅捷反擊。如此完美的行動,落進常人眼中,恐怕誤以為神。
動作間,宋長虹笑嘻嘻地開口:“不過嘛,你猜得不全對,鉤鑲那玩意太麻煩,反正是在家門口玩玩,也就扔塌籠里沒帶。”
“啪!”
一聲脆響,滿堂皆驚。
樓梯轉角看戲的老鴇與姑娘們都愣在原地。老鴇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打著手勢帶姑娘們輕手輕腳地下樓,仿佛什么都未曾發生。
一些被熱鬧引得探頭相望的客人也都反應過來,一樓廳里的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撫摸面前的案幾,樓上的也悻悻縮回屋里,默不作聲。
宋長虹瞪著眼跌坐在地上,甚至沒有第一時間伸手去摸火辣辣的臉頰。刀還攥在手里,但是手在發麻發顫,快要握不住柄。
被稱贊“心與意合”“人與刀合”多年,還是第一次體會“手與臉合”的屈辱。
他想不通。二人所持皆是開鋒的好刀,真被沾上,削筋斷骨輕而易舉——可就是這樣刀具密不透風的攻防間,對方不知何時從何處伸出了手,一掌將自己抽得倒退兩步跌倒。
罪魁禍首提刀不緊不慢地走上來,黑著臉冷哼道:
“那你還不快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