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極生怒,憤然將刀斜揮而出。不料寧白鸞斂身閃過,翻手放臂將刀點出。
一刀點出,環首刀當即脫手。腕上刺痛,氣血紊亂,側目望去,一線青紫鉆進鑌鐵護臂之下。
環首自下斜揮向上,勢盡的剎那會暴露腕口,橫刀此時砸進來,斜敲在太淵,內延至經渠。
登時被冷汗浸透,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霎時清醒過來。
若說常人眼中宋長虹用刀如神,那寧白鸞的眼力、反應、控刀,落在宋長虹眼中,也無異神明。
“絕、絕頂……?”
宋長虹幾乎是現世年輕一輩中一流的頂峰,能比他高出許多,只有絕頂。
自始至終只動用一流水準——入絕頂后,明確心意,第一重耽擱被縮得極短,自然而然地心發身動,不再需要忘意,反而必要時還得刻意控制。寧白鸞面色如常,不置可否。
眼看宋長虹又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聽樓下吶喊:
“宋長虹!你給我滾出來!除了給家里添麻煩還會干什么!?”
寧白鸞忍俊不禁。聲音熟悉……卻不敢想是她。
將寧晾在一邊,宋長虹急忙從地上爬起,斜倚窗欞,老神在在地亮出完好側臉:“怎么跟上排琴說話吶~”垂眸俯瞰,街面上血跡已凈。
武人紛爭,務必在官家來前洗凈街面,便作無事發生。宋家在花枝縣周邊權勢滔天,幾乎可以“決定”官家何時來。宋長虹“黑吃黑”慣了,未受過任何懲罰,正是對家底足夠自信。
宋儀叉腰指著窗口罵道:“我沒你這種混賬哥哥!”
宋長虹變臉如此之快,看愣了寧白鸞,呆呆跟上,從同一扇窗探頭張望,登時四目相對。
宋儀愣了片刻,揉了揉眼睛,再瞇眼瞄去,急忙皺眉癟嘴低下了頭。
身旁宋長虹一樂,沖寧白鸞豎起大拇指:“絕啊!”
寧白鸞眉毛不自然地抖了抖,摸了摸鼻子:“少廢話,滾回去取鉤鑲。”
無移時,二人并排下樓,宋長虹于面頰淡抹脂粉掩蓋掌印,微躬著身“寧兄”長“寧兄”短地湊在寧白鸞身邊。
方才事故尹詩源猜到大概,因而對宋長虹印象奇差——不尊重他人生命的人,不值得被尊重。
眼看二人迎面走來,他立刻上前隔在二人中間:“退遠點,不是什么人都能跟我師父說上話!”
寧白鸞挑了挑眉,心里竟有點欣慰。正人君子尹詩源也終于學會狐假虎威、溜須拍馬了。“耕織”正法不能輕傳,或許可借理念教點別的?
下樓不見了宋儀,看來是羞得藏回去了。
幾步路到宋家門前,圣旨都無需亮出,只聽宋長虹呵了幾聲,應門小廝聞聲而動,厚重大門兩面打開。
兩人搶著擠上前,又不約而同地讓開,躬身背手,另一手仙人指路般伸像院中。
“寧兄,請。”
“師父,請。”
看著莫名較起勁來的二人,寧白鸞有些哭笑不得。一邊再用心也不會學到“真東西”,另一邊更是無論如何殷勤也得不到降伏宋儀的法子,真不知在爭什么風。
心緒一時發散,想起渴求凈土、真情的莫旗,想起提出拳決時羞愧難當的哈丹,再久遠些,還有愛而不敢言的文圣卞文和……或許男人就是這種別扭又幼稚的動物。
有宋長虹接引,一路暢通無阻。入得院內不多耽擱,先拜謁家主宋彰宋顯世,亮出圣旨說明來意,令請開恩收留十五日。
宋彰答復并不干脆,交談時多講些沒有營養的家常——倒也不全是隨心漫談,只要一有機會,他必然把話題往宋儀身上引,詢問印象與看法也好,講她如何堅強刻苦也罷,宜室宜家的稱贊說了不少。寧白鸞也只是從實回答、從容應聲,眼見宋彰神色從最初的審視提防變得越發慈善和藹,心里也寬松下來。
自己與尹詩源算是安頓下來,宋家主沒問為何是“十五日”,甚至避而不談,似乎住下多久都無所謂。
是了,豪門閨秀,本該用于聯姻,雖然拱手送出優秀后生難免可惜,但若不夠優秀,恐怕拴不住武試的魁首。
看來只要不明確否認對宋儀有情,事態便無比緩和——只是有點虧欠宋女俠,這幾天得想法教她點什么,把人情還上。
諸事談妥,宋老家主毫不含糊,吩咐下人傳喚宋儀。久待未至,心道蹊蹺,聯系前幾日宋儀的異常,幾乎猜到全貌,只是面上還是有些掛不住。
宋長虹心里又是一震,心念愈發堅定。宋儀不露面,他便師出有名,乃主動請纓。
抱著退而求其次的念頭,宋彰思量片刻,點頭應下。
作為家族唯一絕頂,宋顯世不必有人侍衛,偶爾為了排場會讓家中小輩裝裝樣子。說話時默認作侍衛的宋長虹樣子都不裝了,麻利卸下鑌鐵護臂,輕手輕腳地棄在門邊。
在前引導,赤膊背對,也是向寧白鸞展示信任。
瞥見那雙被汗浸得微微發白浮腫的手臂上覆蓋著細密紅疹,寧白鸞有些意外:“不難受?”
宋長虹身形停住,似乎愣了一下,才想起雙臂。轉過身來:“寧兄,你是說這個?”
見對面點頭,坦率地笑:“以前總會爛,久了就好多了……得罪的點子多,‘串山’都得瞪著招子。”
“‘串山’?”
宋長虹想到什么,一拍腦門:“啊呀!忘了寧兄不懂春點……‘串山’就是喝醉的意思。”
寧白鸞垂首,若有所思。
紈绔放肆,是有足夠的資本。豪門大家子弟眾多,為長久傳承,競爭會如野獸般激烈,資本只有自己贏來。無能者如若安分或許此生衣食無憂,一旦惹事便無人善后,而其一系一代之后便將被清出,再無地位。
浮腫的皮膚間有幾道隆起的疤痕,與記憶里他肩背無數大小傷疤交錯,仿佛講述著他的過往。
紈绔,也有紈绔的辛苦。
世間萬象確有表里,“耕織”的面子他早學過了、用熟了,而里子……漸漸開悟。
百年世家布局講究,闊綽的八進院,客房,族男,女眷,親疏……安排會細致地不同。會客在二進院,攜帶圣旨的尹詩源由下人安排在三進院西北客舍、第二等貴客居處,自然以為對方會將自己視作第一等貴客,實則竟跟著宋長虹七拐八拐進了內院,領到七進院東側房——
七進院,住的是家眷。
立在干凈門前,忽然瞥見旁邊門板上刻著字。
“霽”。
宋長虹撓撓頭:“這邊風水好,條件也好,我就住寧兄隔壁,有事隨便吩咐。”
說完,神秘地湊到近前,一手遮在嘴邊:“有容睡在東南角。”
看寧白鸞發愣,急于證明似的,即刻動身至東南房門前,抬手以指節在門板上叩響:“好妹妹~”
聽得里面一聲暴呵:“滾蛋!”
笑著側身,兩手攤向門板,眼睛邀功似的眨了眨。
寧白鸞扶額嘆息:“嗯,就這樣吧。”平淡地接下好意與算計,各自回房。
坐下不多久,門被敲響,傳進宋儀局促的聲音:“那、那個……大爺爺叫人燒了水……”
不等他問什么,她先略顯慌張地補充:“你徒弟那邊已經安排妥當了……你……是否……”
聽見門外有人跺腳,伴著扭捏的哼聲。未卜先知般笑笑:“擦背就不必了,一個人慣了。”
本該宋長虹做的事卻由宋有容代替,只能是粗淺的美人計。宋彰這是吃準了他不會翻臉,想用“文火”把他“煨”熟。
“哦。”門外嬌憨應聲,轉身即走,毫不拖沓。
宋儀即托下人搬來洗浴設施,打來熱水,一桶一桶排在門前。待空桶一一送出來,未第一時間離去——動了些不可說的心思。
并無惡意,只是……好奇。寧白鸞看著年輕武功卻已爐火純青,年紀輕輕便叱咤江湖之人,身上會否也遍布闖出、練出的疤?
忽然清醒意識到自己想做什么,兩腮開始發燒。
就看一眼……就一眼……不會有人知道……
不會……
屋內沒了攪水聲,開始窸窸窣窣地輕響。她舔濕手指,在門紙上輕輕戳出個洞,湊過去瞧。
門板與浴盆間隔著屏風,腰封搭在屏風頂上,屏風板簾的縫隙間隱約窺見寧白鸞的背影,乍看之下竟有些清癯。
江湖人,出手之前,大概不愿對方清楚自己多么善戰。記得他之前便是,非發功發勁時,手臂看不見分明的筋肉紋理,出刀動轉時臂上紋理又會如盤虬的老藤,欺詐般的反差,獨屬于武人的美。
此時寧白鸞已經解開上衣內外的繩結,敞開襟懷褪衣。宋儀不由得湊近了些,擠在門面上。
漸漸露出白皙卻緊繃的頸,緊實的肩,一點點白皙的、模糊著肌肉紋理的背,再往下走時動作忽然停住,停在這樣一個十分誘惑的姿態。
緩緩偏過頭來:“宋姑娘,是否有些唐突?”
宋儀呆呆望著他清晰的頜線湊近光潔卻有力的肩頭,一時出神,竟未第一時間回話。
未曾細致端詳過哪個男人……剛柔并濟的美,男人身上原本就有嗎……
“……宋姑娘?”
“啊……咳咳,”擦了擦嘴角,后知后覺地借咳嗽壓低了音色,欲蓋彌彰,“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寧兄若有事,敲一敲北墻,宋某聽候差遣。”
裝模作樣地拱了拱手,慌張地沿廊道向南一路小跑。終于跑到自己門前,想到什么,又通紅著臉低著腦袋折回去,兩臂穿過把手提起六只空桶,慌不擇路地繞遠跑向外院,“哐當哐當”的碰撞聲在院里響了許久。
聽她折回來,寧白鸞嚇得把衣服又披上了,此刻聽著門外聲音遠去,又小心地再褪下來,垂眸望著自己纖瘦四肢和被布帶纏緊的貧瘠胸脯,哭笑不得地疑問道:
“莫非大戶人家的傻丫頭都喜歡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