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到一半,屋門又被敲響。
水中站起,一把扯過放在手邊的上衣遮住前身:
“宋長虹?”
立在門外的宋霽吃了一驚:“寧兄,你怎么知道?”
沒好氣地答道:“你不操心。來做什么?”
“呃……寧兄行李與換洗衣服似乎都在?二兄弟那……”
哦,來送衣服。被宋儀鬧得心不在焉,剛剛才想起此事,原打算洗完后先穿上臟衣去找尹詩源,未料宋家先發現此事。
冷聲說:“讓你妹妹送來?!?/p>
宋長虹挑了挑眉,朗聲應下,向東南房去了。
并非有何其他心思,只是為免禍端。宋長虹接觸太多女人,怕被看出什么;宋儀大概沒近處過幾個男人,保險得多——至于為何不用尹詩源……內心深處還是覺得男女有別。
衣服從開了條縫的門塞進來,待到腳步與呼吸聲遠去,才小心遮著身前探身將衣服扯回。
但凡見者,應都會為他綁腿的長度訝異。長出尋常綁腿一倍多的布帶,行囊里共有六條。
寧白鸞確認衣物時,發現宋儀只拿來兩條,當即皺了皺眉。
飯點,宋家眾人聚在餐廳,尹詩源赫然也在此列,滿臉的受寵若驚。家主不入座,他人大多也不敢坐。宋霽習慣性一屁股坐下,被宋彰一腳踢翻,晃晃腦袋起身,也不惱,想起什么和老家主一同翹首望著門口。
“主角”被宋儀引進來,潔白的衣褲上難免帶著些壓出的褶子,步子自然而平穩。褲腳不知是否有意地沒有扎裹,透著放松與信任??匆姳娙私缘仍谶@,面上驚異一閃而逝,轉而向宋彰抱拳:“老家主費心了。寧某一介流氓,不至如此?!?/p>
“誒~此言差矣——”老家主滿臉堆笑,“所謂禮遇,要的便是賓至如歸?!?/p>
在場所有宋家子弟不禁打了個寒噤,宋長虹也時隔多年再次因受驚打嗝。
他記得,宋彰上次笑成這樣,還是寶貝孫女宋儀決定習武——宋儀入一流那次不算,喜訊剛傳來,宋儀就闖進來說要外出歷練,想到幾個月看不見乖孫女,笑到一半便憋回去了。
寧白鸞抿了抿唇,擠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伸手不打笑臉人,宋彰冒昧喊來一眾來他面前混個臉熟,款待可代作賠罪。
事都被他做了,自己哪有回絕的余地?反正短期也要留在此處,隨他便是。
老牌世家從古制尊右,排座時,寧白鸞坐在宋彰左邊。本意讓宋儀貼在寧白鸞左側,卻被宋霽搶了位置,宋彰狠狠瞪他一眼,沒多說什么,讓她坐在右手,怕被寧白鸞覺出刻意。
哭笑不得看過一家的鬧劇,宋彰動筷以后,彼此將客套話說完,寧白鸞靜靜等著,等一個再提杯的機會。
可當酒依禮走完一圈,寧白鸞的噩夢便開始了。
踩著宋霽提了第一杯:“小輩不懂事,盡歡樓沖撞了寧小友,老朽給你賠個不是?!?/p>
“哪里的話,宋公子無事便好。”瞥見宋霽汗顏頷首,抿嘴憋笑,起身低杯碰響,陪了一杯。
“有容丫頭閱歷尚淺,難免有些小性子,得罪勿怪?!?/p>
提了第二杯,陪了第二杯。加上第一圈客套飲下的一杯,凡已三杯,畢竟不常飲酒,白皙面龐已經開始透紅。
從第一眼瞥見,宋霽便像被勾了魂,嘴里飯菜都沒了滋味,目光不住地隱約往白嫩雙腮上飄。察覺異常,自己心里都納悶:怎么鬼迷心竅地從這雌雄莫辨的面皮上瞧出討喜的“清純”來?
被宋彰和寧白鸞抽空各瞪了一眼,立即老實下來。
“遠道而來不曾迎門接待,萬望勿怪?!?/p>
第三杯。
“未得預報,招待不周,還請多擔待?!?/p>
第四杯。
“未經……”
尹詩源幾次欲出言擋酒,被寧白鸞一眼看得老實坐回去。師父心有盤算,他不敢搗亂。
宋霽也看明白了。良家閨秀,青澀新人,不愿“盡歡”者,只要能騙來喝酒,后續便順理成章。老爺子這是要用臟招兒了。
想著,轉頭看向宋儀。自家妹妹還在呡第二杯,臉上卻紅得古怪,看向寧白鸞的眼神里有擔憂,有點畏懼,還有……嬌羞?
“???”不禁驚愕出聲。
宋彰愕然之際,寧白鸞急忙提杯:“宋前輩說了許多,可在寧某看來,諸事準備皆天衣無縫、無可挑剔,倒是寧某貿然帶著個對武功一竅不通的笨拙徒弟來此,怕唐突了諸位?!?/p>
宋彰舉杯:“哪有?!?/p>
寧白鸞和善地笑笑:“宋家練刀,我們……是否方便旁觀?”
宋彰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庭中習武,并無秘傳,無所謂‘不方便’……只是,宋家百年也不曾出過寧小友這般年輕的絕頂——啟蒙高徒,何必以宋家的晨晚功?”
寧白鸞故作汗顏:“說來慚愧。為提升實力,寧某采擷各家手段,最終雖無所短,亦無所長,心思也收影響,怕教壞他?!?/p>
這是真心話。
宋彰笑笑,推杯碰響:“都是自家人,以后晨晚練,叫厲兒喊上他便是?!?/p>
“多謝?!?/p>
仰首飲盡,身形隱約搖晃,不再有進門時的安穩。
灰白眉梢攀上半分喜色,急忙叫宋儀扶他回房休息。
眼看二人出門,尹詩源只覺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宋霽卻將筷子一放:
“吃太快了,我溜達會兒?!?/p>
路過尹詩源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吃好喝好啊,當自己家一樣?!贝抵谏诔隽碎T,轉向另一邊,出了一層院,又翻了兩面墻繞回來。
“有容,我來吧?!?/p>
宋儀看他從墻頭翻下來,微微吃驚,然后堅定地搖頭,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不行,滾?!?/p>
“別介呀,哥很會照顧人的。”
“滾蛋,讓你照顧個人沒一會兒就又照顧到床上去了?!?/p>
因半醺閉目養神的寧白鸞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聽見他笑,宋儀訝異又嗔怪地看他一眼,轉而瞪著面前忽然窘迫的宋霽,也忍不住笑出聲。
“寧兄,你別聽她瞎說,我愛好雖然……是有點廣泛,但倒也沒那么餓……”
寧白鸞抿著嘴睜開眼,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體貼的宋儀和牛皮糖般的宋霽一左一右近身護著,直到門口。
“就送到這吧,我自己休息一下就好?!?/p>
“那……你好好休息哦。”宋儀柔聲說著,眨了眨眼,扭身走遠。
察覺宋霽沒有跟上,憤憤回頭,卻見宋霽湊在寧白鸞耳邊私語,邊說邊往屋里進。
“宋長虹!”
宋霽倚在門口,耀武揚威地白了她一眼:“爺們兒談正事,小丫蛋兒別摻和?!?/p>
“你”
吊兒郎當地搶道:“誒呀,一盞茶就出來~我的本事你有數,這點時間哪夠?真有正事要談~”
看她將信將疑,立馬豎起三指:“要是一盞茶沒出來,你就找把剪刀帶大爺爺闖進來,我老老實實躺地上隨你剪啥。”
風流成性的宋霽總不會拿命根子開玩笑,宋儀思慮片刻,艱難地點了點頭,退到院門口守著。
進了屋,閉鎖門窗,宋霽目光先掃過凳面上疊好的一摞衣服,又抬眼望著寧白鸞:“你的頭巾呢?”
寧白鸞一愣。
頭巾?短發方及眉底,要頭巾做甚?
宋霽冷冷地重復一遍:“黑頭巾?!?/p>
仍是愕然。
像是松了口氣:“看來你不是‘布衣’。我還納悶,布衣門怎么會穿著素雅的白衣。”
警惕地盯著宋霽:“‘布衣’,是什么?”
宋霽沒有回答,而是在屋中尋一張空凳舒舒服服地坐下,翹起二郎腿:“北旗州武試里,天家的人不是一同返京的,你知道?”
理所當然地搖搖頭。無論武功高低,他總歸是一介草民。
“于尉,就是你認識的那個于尉,我倆是酒肉朋友,都城認識的。我妹子回來以后整個人不太對勁,我好奇發生了啥,途經燕云州時留了他兩日,問了武試前后諸事?!?/p>
寧白鸞沉默著點點頭,未料二人還有這層關系。
“提到舍妹,便理所當然提到你。幾壇美酒灌懵了他,才得以聽到關鍵——他說看你用得像是‘截江步’與‘束衣劍’,疑心你是布衣門殘黨,只是……年齡對不上?!?/p>
“截江”?從霍養神口中聽過。至于“束衣劍”?他彼時所用劍法,是當初懷玉師父在山上傳給他筑基的基本劍法的演變,莫非師父與所謂“布衣門”,頗有淵源?
“‘布衣門’,是怎樣的組織?”
“原是個主張‘平等’‘自由’‘人本’的門派,創立于靈隱末年,大廈將傾時輔佐怯懦的靈隱帝相對平和地結束了衰世,在江湖上一直不溫不火,到亂世里才成了難民的‘救主’?!?/p>
寧白鸞愕然:“可你先前話里意思,似乎印象一般。”
“‘禪’派的思想雖然過分保守,但他們的擔憂是對的——好的東西易被接受,可推廣開來卻難免會被神化或變易。因信眾對門規的盲目推崇導致歪曲,‘布衣門’成了亂世間一股邪教勢力,也成了大袁立國最大的阻礙,被趕盡殺絕——此次行動,宋家出力最多,布衣門主由前代家主親手誅殺,當代家主則斬殺了兩名親傳。”
“門主親傳……一共幾人?”
聞言可知那布衣門主大約是“截”派。連同兩朝的組織,親傳能有第二人,便可能會有更多。
“三人?!彼戊V癟了癟嘴,“為彰顯‘平等’與‘人本’,親傳弟子不止兩男,另有一女。出人意料的是,真正成器的,是那名女子。”
寧白鸞瞳孔猛地一縮:
“姓顧?”
宋霽輕輕“嗯”了一聲,一時出神,目光對虛空閃著欽敬與向往:
“萬古第一女尊,靈尊,顧懷玉。”
寧白鸞半晌沒有說話。
宋霽等了許久,目光肆意打量著那張看不出心思的冰冷的娃娃臉,一無所獲,只能再開口試探:
“京城顏紅葉,靈尊消失后不久成名,對外宣稱是靈尊唯一親傳,據說功夫里確有靈尊的影子,卻幾乎不見布衣門的痕跡。武人們都認為,這是靈尊隱晦地向朝廷卑躬。我不知你與布衣門什么關系,但無論作為舅哥還是作為兄弟,我勸你一句,別動不該有的心思。于尉的報告呈上去,你但凡敢有一點異動……天家不會任由一個控制不了的新晉絕頂存在于世?!?/p>
寧白鸞慘淡地笑笑:“陛下圣明,我何必自討沒趣?”
宋霽冷哼一聲。他不懂寧白鸞,但他懂自己。他的冷酷與寧白鸞的薄涼很多時候是一致的,他們都并非“無情”。
他看重“自己人”間單純的羈絆,而寧白鸞看重的,大概會是人情之類復雜的事物。他和宋儀打打鬧鬧這么多年,若某日天下真如覆巢,他一定會為宋儀安排出路。
而寧白鸞一個不會喝酒的人強撐著喝下那么多杯,不過只是為了最后一次提杯的那一點囑托。他不知道憑區區尹詩源怎么有能力讓寧白鸞欠下人情,但那隱晦的托孤般言語,是指望宋家,許給尹詩源一個未來。
輕輕將頭搖了搖:“你肯定是去京城搞事情的?!?/p>
“不搞事情?!睂幇[想了想,“只是爬一座山?!?/p>
宋霽聲音冰冷,隱隱震撼:
“那座山……
——姓‘宇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