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已數日,天黑漸早。秋后的長街上,三人前后拉開斜斜的隊列,背著夕陽的暖光。高壯的昂首闊步走在前面,瘦弱的挎著個匣子在中間一步一顧,矮個子扣著垂紗的斗笠,拖沓地跟在最后。
尹詩源似乎記事上癮,十日里洋洋灑灑寫下許多,又依宋家吩咐將多數一一燒掉,幾日里竟出人意料地以外行眼光通透了七八分攔刀的皮毛。第六日宋家老祖閑來無事,讓他碰過一次刀,氣力不足,欠缺神似,但十分形體已自通七分,當天便腆著老臉諂媚地向寧白鸞討人,未果,從此不敢在尹詩源面前表演隱秘。宋老家主說,尹詩源是本書,天性已成無法變易,雖然無論練什么恐怕都難至高深,但臨摹的天賦高得可怕,二流以前進境會遠快于旁人,之后則看個人造化。至于當下,若體能跟上,跳一跳快能摸到三流的門檻。
坦誠向宋彰申請行程后,宋霽冷靜多了,心境波動的反倒成了寧白鸞。松口放行大概一半是為了郎舅關系和睦,一半也動了考察的心思。
寧白鸞略微惶恐地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走在路上還在開導自己,塵埃落定后倒不擔心紅泥收拾自己,只是仍然覺得,自己尚未做好準備去迎接赤裸裸的人、性。
至于喊上尹詩源不為別的,單純覺得他早到了年紀,再無體悟難免有些……遺憾。寧白鸞從紅泥那兒聽說男人的性情,不知道男人要修行重在“經歷”的“耕織”時是否務必補齊這一短缺,但如果需要,離了宋家大概再難有機會——尹詩源不錯,難得有緣,又有獨特的天賦,他確實動了傳法的心思。
宋霽也愣,第一次見人看落子班不帶熏香和額外衣褲、反而紙筆傍身的,索性也不理會這個比自己更怪的怪人,轉而退了退專心與寧白鸞聊天:
“落子班的事,我妹子和你說過嗎?落子班在各地有‘社館’,一兩支常駐的班子。游行的班子來,交了‘臺租’,也可在本地社館登臺。有名的班子會宣揚社館的名氣,積望的社館也能為班子拉來更多看客,兼受些更雜的世故影響,‘臺租’也會變?!?/p>
盡歡樓里香氣撲鼻,宅院里也有熏香,近身時疲于應戰,還是初次如此平和地走在寧白鸞傍近,第一次嗅到他身上獨特的清冷含蓄的香。
過去有段日子染上斷袖之癖,接觸孌童凡二十四人,天生體香的也不過三個,都是各家門面,其中一人體味令人幾乎上癮。寧白鸞身上倒沒那樣天生邪媚,但這般平淡的氣味,嗅起來旁人很舒服,不復雜,也不突兀,可宋霽總覺得,無論男女,世上不會有第二人有這樣的體香,御用的香師也調不出來……
莫非寧兄還有做“那行”的天賦?宋霽心念及此,嘿嘿竊笑出聲。
“功力”上位者呼吸綿長而隱晦,本就難以覺察。可連出鞘聲都未聽見,刀已逾越肩頭搭在頸旁。宋霽笑容僵在臉上,吞了口唾沫,咧開的嘴角時光倒流般原路返回,半天沒敢吐息。
“咱們要去哪家?”
“城東青衣社?!苯┲碜庸怨源鸬?。
橫刀唰地歸鞘。
宋霽長出一口氣,僵直的腰桿隨之塌下去,只是右手逾身前搭在左胯墜著的環首刀柄,行步間也不敢脫手。
寧白鸞抿了抿唇:“當下可有暇講解一下古法?”
宋霽的氣派本地人清楚,認出臉來不敢近身;喜怒無常的名聲傳廣了,自認有些姿色的女子也只敢遠遠地隱晦示意,畢竟向來獨行的宋公子難得搭伴出門,不是結友便是會客,攀高枝也總要看情勢不是?
宋霽再慢兩步與寧白鸞并肩,湊近垂落的白紗:
“鉤鑲諸部形名的靈感來自奇門九神,也有趨吉避兇的念想。古法攔刀九要,刀為直符,腕為太陰,肘為勾陳,鉤鑲握柄為螣蛇,盾面為六合,下鉤九地,上挽九天,身為太常,勢為朱雀,行刀如占算,如天道之行,環環相扣,步步生變,卻又合乎本法?!?/p>
出言克制,壓低語聲防止泄密,至于控制氣息……還是唯恐一個不慎吹起白紗,會被視作調戲,萬一如此,只怕寧白鸞出刀不會再停。
卻聽寧白鸞發問:“如此九樣,習之豈不令人發昏?”
“確實,”宋霽苦笑,“所以有了新派攔刀,形制上不見分明九要,刀的重心仍在近柄二指之內,卻更加輕短,更像肢體的延伸。如此一來,新人修行不會顧慮,夯實基礎后再稍微講解九要聯變,彼時已算登堂入室,退無可退,算是騙進門的?!?/p>
寧白鸞忽覺情緒有些不連貫。堂堂百年宋家,后世傳承,竟是靠“騙”?
宋霽看不見寧白鸞神色,卻忽然聽到他吐納之聲,乃知其驚愕之至竟然擾亂呼吸,辯解道:“古時習武的只兩類人,‘兵’與‘士’。沙場征戰、看家護院的,俱是前者,若兼習武術與策略,有所成者可任為‘將’;開館辦學或躬身仕途的,務必為‘士’,正心正念,知禮識法,文才與武功兩全。單獨習武便是‘寇’,等閑視作蠻人,無論心跡如何,不予權柄與尊敬?!?/p>
白紗聳動,寧白鸞垂眸頷首。
文武雙全,世人口中的“俠士”,本該是這樣人。
“‘士’是文武雙全之人,如此說法傳入舊時的顧瀛洲,演化出‘武士’這樣帶有語病的詞匯,又傳回來,‘寇’成了‘武俠’。前朝為簡化統治,徹底區分了文武,兩百年里分化了文生與武士,遍布朝野——兩樣殘缺之人理政,注定了王朝的衰微。靈隱年間興發了‘布衣門’,為培養‘俠士’,面對大廈將傾無力回天,試圖廣收門徒以改變一代,到頭來反受其害。”
顧琀也是散人,對前朝秘辛了解并不詳盡,所知也往往諱莫如深,而今第一次聽人說起,心里有無數的震撼,也有些許被激起的熱血。
宋霽不解他的立場,不繼續深論,轉而淺談攔刀九要各自的三候推演而出的二十七氣、八十一式,乃至更多變化。
寧白鸞知道宋霽憋在心里的郁氣。大袁未易陋制與亂世,只是以霸權與恐懼奴役、支配了天下,氣數自然不久,百姓依然受難。他用恣肆麻痹自己,因為……生在宋家。
寧白鸞或許改觀,但不會寬恕。造孽就是造孽,師父都不能也不愿逃避的冥冥天意,他不想也不許任何人幸免。武人閑下來,靜下來,總會想,所行諸事一一相對的……報應。
“寧兄,我們到了?!?/p>
落子班戲社往往不大,不同于標準戲劇慣用的方臺,所用戲臺往往是圓的,觀戲眾人可以在臺下圍坐,更能看清臺上的舉動。
隔門便聽見熱鬧,推門而入,見戲已開始有一會兒。圓臺前人影圍了四五層,個個眼里閃爍著赤裸裸的欲望,整個戲社內充斥著令人發昏的靡靡氣氛。
宋霽面上隱約不喜,快步走向圍觀人群后方一丈余靜靜佇立的妖艷女子,低聲問道:“黃熟,今天為何早了?”
頭發自行梳作已婚模樣,收腰的衣裙愈發襯出凹凸有致的身材,花名“黃熟”的女子嬌媚地輕扭蜂腰,靠上宋霽胸襟:“長虹公子~奴家也不過是個生意人,客人都在催,奴家也不好放任不管不是?萬一惹上是非……”
花名“黃熟”,因體香馥郁,幾乎攝人心魄。綿長而溫熱的氣息呼在宋霽頸側,將他神色都吹拂得柔和不少。結實手臂逾越纖細腰肢,嫻熟地輕輕攬住,順手向下向后懲戒似的輕抓了一把:“饒你一回?!?/p>
忽然想起寧與尹在看,整個人猛地一僵,暗嘆這女人真是厲害,一個照面就能亂了他的方寸。轉頭向二人介紹道:“這位是青衣社的掌事‘黃熟’,人美聲音也清亮,身段舞姿也沒得挑,想看想聽什么,盡管向她提便是。”回顧“黃熟”:“白衣是寧公子,斜背匣子的是尹公子。”
“奴家‘黃熟’,見過二位公子?!?/p>
“黃熟”理會,欠身致禮。
寧白鸞向“黃熟”點頭致意,注意力卻被尹詩源吸去。
不同于風雅戲多以男角,這演繹風流戲的戲社清一色女流,各自穿衣也格外清涼?!包S熟”等臺下料理場務的女人們穿著薄得剔透的紗衣,內里的褻衣褻褲清晰可見。至于臺上的扶風弱柳們,紗衣更薄更透,布幅窄長,魅惑而不失飄逸;甚至褻衣褻褲都不是全遮,由絲帶穿掛纏吊,只在關鍵處遮著二三指寬的布條,一舉一動時常春光乍泄。
真不怪尹詩源閉眼捂耳低聲碎念圣人說過的“非禮勿視、聽、言、動”,饒是淡漠的寧白鸞也難免吃了一驚。穿著露骨,唱詞露骨,舞姿也風騷,柔韌而有力的肢體刻意舞得笨拙,適時踉蹌跌倒,圍觀人群便會不約而同地弓腰瞇眼探身去看胸前與胯下,狂熱地喝彩。
怪的是,第一排觀眾就算湊到臺前、鼻尖幾乎觸及跌坐臺沿女子的體膚,也不敢妄動,只是盡可能湊近觀看,貪婪地嗅探著。
“‘黃熟’姑娘,這些人如若伸手猥褻臺上的姑娘,乃至做出更出格的舉動,該當如何?”寧白鸞疑惑道。
“黃熟”大方地笑笑:“不會,他們不敢壞了規矩?!?/p>
“不敢”?“規矩”?一切規矩得以被奉行,后續或許是習慣和共識,但在最初,務必有不可抗拒的強力來規范。
這才恍然。初入此地被白花花女體沖擊了心神,未第一時間觀聞姑娘們體態與呼吸,愕然發現,“黃熟”竟有二流以上水平,甚至接近一流;臺上的受人聲人氣影響,感知并不真切,也能判斷出皆在三流以上。
轉向尹詩源,忍俊不禁,提醒道:“又不是帶你來冥想的,好好看著,她們的氣息、身動、步移,乃至摔跤姿態的控制,都有門道?!?/p>
尹詩源緊閉的眼簾這才自欺欺人地只打開一條縫。
宋霽唾了一口:“不是,哥們,將來若與女子交手,你的刀劃破了人家的衣服,或者人家打熱了自己敞懷,你之后難道還要閉眼打不成?”
稍加思索,確信地答道:“我是男人,男人不該打女人?!?/p>
宋霽想了想:“嘶……也是?!?/p>
“黃熟”偷偷觀察寧白鸞。落子班三教九流遍布,消息不比酒肆滯后。白衣白發,還在近日到訪宋家,只有北旗州武試的那位“魁首”——這位少年可是與宋家小姐實在交過手,聽宋公子說,宋小姐還哭了。突然“里外不是人”,他該有些失措?
卻見寧白鸞摘下斗笠反手扣在尹詩源頭上,哭笑不得地說:“有男人樣兒嘛你?”
“黃熟”面上微笑,心里卻犯嘀咕:寧公子身材矮……玲瓏,容貌更比許多女子更靈秀,“男人味”可能有點,至于“男人樣”……也只在眉形、頜側,還有平坦的胸脯才略有體現。
心里也有了判斷。三人大約關系尚可,出人意料的是,那位頗具女相實力卻深不可測地寧公子,似乎才是三人的中心,宋、尹二位公子關系應該不算親,卻還有幾分冤家的意味。
巧笑倩兮:“三位公子請上座。”
“請?!?/p>
“多謝?!?/p>
“……給您添麻煩了?!?/p>
這里也是江湖的一隅,世故人情是必需品。幾人談話間,戲社的幾位場務姑娘早搬來細心擦拭過的桌椅,沏好了茶水。
想起什么,寧白鸞代拘謹的尹詩源問:“可以‘記’嗎?”
“黃熟”掩口笑笑,玩笑道:“不礙事,但若要著書外售,得是另外的價錢。”
三人入座,尹詩源獨占一桌記事,寧、宋拼在一桌飲茶。座位凡三,“黃熟”側坐在宋霽腿上,依偎在懷里。
落子班演繹風流戲不重劇情——俗客們也看不懂。為持續刺激看客,一場戲里,臺上舉動會越發開放。
(已刪減)
熱血沖上頭面,精神恍惚,只有喘著粗氣,怔怔出神。
側坐的“黃熟”最先窺見異常。寧的目光清澈卻有些呆滯,透出的不是與臺前諸看客一致的欲望,臉紅也瞧不出與尹詩源一致的矜持。悸動,嬌羞,似乎還有浮想……這種神色,反倒在初入戲社的姐妹參觀排練時見得多些。
說白了,自己也沒真和男人發生過什么,大約男人心理也各有千秋吧。宋公子可是真真兒的閱女無數,怎會錯將身邊藏著的標致女子認作男人?想到這,“黃熟”不再去糾結那種從暗里翻上明面的違和。
言語間觀察寧白鸞神色,卻見對方置若罔聞。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宋霽伸手拍拍他的肩,他哆嗦一下猛然回神,下意識要將那只手扳轉鎖住,想起場合,又想起身邊人,停了動作。
宋霽抽回手,后怕地抓著手腕緩緩擰轉,吐出方才被嚇得撤回去的話:“咳咳,寧兄看上哪個,直說便是。堂堂宋家,這點面子還是有的?!?/p>
“黃熟”臉上罕見露出一抹慍色,瞪了宋霽一眼,蔥指隱蔽地在他兩腿間彈了一下,卻又在宋霽的悶哼里和顏悅色地轉向寧白鸞。
她也好奇,他會做何選擇。
卻聽他長出一口氣,平靜地問道:“落子班,可是有自己的傳承?”
竟是在看功夫?不對啊……方才起舞跌跤時還算動了真功夫,當下演得純粹是真情流露,也沒什么高明之處呀……還是說,對方眼力與創造力實在太強,突如其來地得出什么靈感,法喜上頭,臉才被熱血充紅?
“黃熟”愣神片刻,隨即嫵媚一笑,順著說下去:“不愧是長虹公子的朋友,果真好眼力。這不算秘密,飲食,內外功,都有特殊的說道,所有‘貞女’務必遵循?!?/p>
落子班女子,外界稱“貞女”。九州都有落子班,修行辛苦節制,卻并不隱秘,倒不用保留什么。
側目略顯扭捏地望著那張比記憶中云舒還要細膩的皮膚,仍然困惑:“保養……也在其中?”
這次開口的是宋霽:“寧兄不知道吧,‘貞女’們的修行屬于煉化‘人元’一途,身體會永遠停在‘最好的時候’,但……都活不到三十六歲。三十六歲,無疾而終,據說她們……死,死的時候會笑,心里確信和姐妹們共度一生的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人”
玩笑的語氣說出殘酷的真實,卻見坐在他身旁的“黃熟”并不傷懷,反而寧靜而坦然,寧白鸞不由得一怔:“如此辛苦,為何還有這么多姑娘甘心做‘貞女’?”
“黃熟”收斂了嫵媚,笑靨大方而恬淡:“表面平和,亂世的里子卻不曾變易,男嬰都會被販賣和遺棄,何況女孩呢……”
寧白鸞沉默了。
所謂“落子”,便是被世間辜負、遺棄的女孩們——落子班里,盡是孤女。生存尚難,如此輕女的時代,女丁無用,想賣都難尋到下家,僥幸被費心養大了發覺有些姿色的才能賣進窯子里,大多在出生時便被摔死溺死,能被遺棄巷尾街頭的,已是福大命大。
良知尚存者看見“貞女”們的實情,第一念會悲憫,她們少活了幾十年;可貞女們得法時,卻會興高采烈地最后吃一頓油膩,慶祝自己得以多活幾十年。
低垂的眼簾與悲憫的神色觸動了“黃熟”,她有些錯愕,又莫名地感動。聽著宋霽在一旁一如既往地調戲道“想不想懷上宋家的種?我給你名分”,一如既往地半開玩笑答復道:“長虹公子莫不是又忘了落子班的另一重意味?‘貞女’是不能妊娠的……”
只是這次,望著臺上姑娘們的身影,感知著臺下身邊白發男人的復雜神色與宋霽的疼惜,不知為何,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