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音太久,女聲反倒要夾著發出,說了幾句便端不下去,回到微啞的中性嗓音。
顏秋啞然,眸中黯然,心疼地凝望片刻,引她出門。捉手時被她下意識躲開,顏秋又是一陣心疼,索性去捏她的袖口。
自家有了大的變動,會刻意去聽街上的傳言,采購的門生們回來時,流言也會被帶進來。妄信嗎?倒不至于,只是難免動些求證的心思。
聽說這寧白鸞在街上只被館主抱了一下便軟軟地哭倒,又望見他馴良地被館主牽下樓,心里登時有了許多聯想。
個子高些、性情又豪爽的紅葉館主,體態嬌小、個性又沉悶里透著青澀的寧白鸞……莫非在館主家里,顛倒了陰陽?
不由得新奇與興奮。
卻見紅葉引寧白鸞入座,面色如常,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是我男人。過后幾日里,可讓他帶你們。”
天下第一年輕的絕頂寧白鸞,聲名不可謂不顯赫。得了入門的諸多好處,門生們當下是衷心向武,雖不敢言堅毅,至少頗有興趣。聽聞能得這位天下談論最熱的高人指點,聞著飯菜都要香得多。
紅葉囑咐幾句先行離去,留下寧白鸞僵坐在眾女的嬉笑里尷尬,俄頃便歸。
懷里多了一壇酒。
有眼尖的半開玩笑訝異地嚷道:“館主,這可是年關那批楓葉紅,沈家跟您討了幾回您都不松口,今兒個怎么這樣大方?”
“呿呿呿,指不定你能不能滴嗒上一口呢,起什么哄?!?/p>
壇子不大,久住院內、稱得上親傳的一十二人,每人分到三分滿,紅泥碗里七分,唯獨寧久斟滿,壇里還留了一些,大約還夠一碗。
弟子們唏噓或埋怨著館主的小氣,紅葉則張牙舞爪地假裝發狠,桌邊嬉笑打鬧,一下子熱鬧起來,尬笑的寧久倒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是誰提了一句:“寧大俠不提一杯呀?”
整桌嘩然,都跟著起哄,銀鈴般笑聲里,寧久面皮不由得微微漲紅,仿佛話本里被女妖擄進洞的圣僧。
指望顏秋?算了,聽嗓門就知道,她起哄最歡。熱絡,好事兒,像從前一樣。
盡力回想起宋霽的儀態,氣質陡然變化:“那就……敬江山,敬美人,敬盛世,敬良緣。”
所有人都是一愣。幾句振奮人心的場面話里,剎那間模糊了少年的形貌,仿佛成了別人。
紅葉回過神搗了她一拳,嘀咕道:“沒個正形?!?/p>
卻見鼓足的氣勢松懈下去,檀口輕聲喃喃道:“敬……余生的秋……”
風灌進來,院里一下涼了。眾女不約而同打了個寒噤,各自回神。
只有顏秋,望著仍在翕動的唇齒,震撼于方才蚊鳴般輕語。
只有她聽到了,仿佛上天只讓她聽到。寧久眼神空洞,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方才脫口而出了什么。
“干——”紅葉興高采烈地提杯。
酒足飯飽,眾女嚷嚷著讓寧久指點。累月的疲乏終于涌上來,顏秋替她擋下,送她上樓,一覺睡穿下晌,西天泛紅才睜眼。
晨昏時陰陽交接,此時打坐,是耕織的傳統。姑娘們平時麻雀般嘰嘰喳喳,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此時卻也安靜下來,只有輕緩的吐納聲在院中此起彼伏。
廊前步響,寧白鸞沒去提刀,知道來者是顏秋。心中有些苦澀,是否只要來者不是顏秋,自己第一念便都是尋刀?
聽聲辯位,不等她叩便開門。只見顏秋一手背在身后,可香氣卻先逸出,令人食指不由得動搖。
“這是?”
顏秋并未答復,而是問道:“見你傍身的刀里,有一把纏裹得格外嚴實,是還沒洗過刃?”
寧久愕然:“你怎”
一指點在白凈額頭:“傻呀?故事我也聽過——雖然沒像你聽得那樣多?!?/p>
說著,以戲法般夸張的動作與神情,將背后的酒壇旋到面前,掀了封塞。
原來早有茱萸酒。
浸了茱萸的楓葉紅,酒色橘紅,宛如楓葉。起心動念,莫名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楓葉紅”。
寧久有些困惑:“我只懂點藥,不懂酒,這從酒上講……有什么區別?”
顏秋笑了笑:“畢竟浸藥,酒力要足些,不似市面上的利口,要辛辣得多——正好給刀壯膽?!?/p>
颯爽辛辣,更像她本心。
相視良久,會心地笑。
顏秋有些赧顏,央求般問:“我聽過,新兵飲血,須是高手……我只出酒,可以嘛?”
寧久欣然頷首,將刀遞去。
卻見顏秋竟捧起酒壇,猛灌一口,鼓著腮幫向刀刃噴吐,“颯”地呼響。
如此三番,她伸手小心地、動情地摸向刀脊,仿佛有某種難以力行的意志沿著指尖流淌到刀上。酒香里,她的目光隨心神搖曳,遺憾卻又神往,仿佛要借這把刀,和寧久一起,做一場艱險卻快意的夢。
良久,抬眸:“到你了。”
寧久走上前,左手拂過刀刃,明明輕若無力,簡單的接觸仍令指腹生長出一條狹長如發絲的血線,刃鋒隱約見紅。接過顏秋手中酒壇,這次,酒由她噴。
辛辣蕩漾在唇舌,即便酒液吐盡也揮之不去,像曾刻意埋沒卻無從遺忘的本心,像第一眼看見那座文宇州最高的山,人間離天最近的地方,曾住著謫仙,她也曾有幸,與美得不可方物的天人結下一縷仙緣,幻夢般無瑕。
就算是夢,也好啊……
殫精竭慮八年,夢,似乎是個很遙遠的概念了……
“它……有名字嗎?”
“沒有……要不,你來???”
顏秋垂眸良久,飽滿的唇輕輕翕動:
“意中?!?/p>
不勝酒力,短暫交談間,寧的面上迅速漲紅,顏秋指著她臉頰嬉笑。模糊的視野里,咧開的唇被酒液潤濕,泛起晶瑩的光澤,如孩童眼中倒映的星穹,神秘而誘惑。
氣氛漸漸微妙,兩人不知不覺地越湊越近,直到彼此帶著酒味的粗重喘息呵在彼此紅熱的面頰……
忽然有人急促地叩門:“館主,您在嗎?出事了……”
各自惶恐地退開,蠢蠢欲動的心里,比起驚慌,更多的竟是確切的惋惜。
目光躲閃,面色仍紅,寧久躊躇片刻,提議道:“我同你一起?!?/p>
紅葉卻像意識到什么,堅定道:“不,你留在這,等我回來。”
饈饌閣,天字間。紅葉豪邁地推門而入,看見京城的各武館世家次第排坐。正中的兩個太師椅,沈家代理人在右,左邊空著。
其間的茶桌,端端正正一排茶碗,茶上熱氣稀薄,快要放涼。
大家含糊抱拳,不曾半分起身,小家也只半立便坐回去。
至于沈家代表,不動如山。
滿京城明面上的一流與準一流,幾乎都在這了。
不等她入座,沈家代表甕聲甕氣地開口:“人齊了?吃茶吧?!?/p>
次第起身,謝過東家,各自托走一盞坐回去,端在手里,不急著飲。
排座排碗,不談事情便吃茶,紅葉知道,所議必是人盡皆知的事,她尤其知道,而眾人自然談妥。
下意識數過,茶碗和人頭對著呢。
冷眼瞧著熙熙攘攘的來往,一言不發,只是視野里茶碗一盞又一盞失去,茶盤一點又一點空虛,心理所當然地懸了起來。
終于,只剩兩碗。黑木的斜長茶盤,凡十七盞茶,眾人歸座后,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剩著左側與正中的兩盞。
沈家還未動手。
京城武行的決定,終究要這龍頭來作。
可沈家代理卻裝模作樣地抬了抬眉,彌勒般和藹地笑:“今日做東,只是綿薄款待??腿说牟?,東家不方便沾染?!?/p>
剎那間,十六雙眼齊刷刷地看向紅葉,讓她心里一陣發毛。
這算怎樣?
武行規矩,各家排碗吃茶,足以對最后一家表態,茶碗留邊為敵,留中為友。
當下,算是怎樣?
選嗎?怎么能選?英氣的眉沒有分毫顰蹙,反而拱手天真地笑:“家師立了規矩,早不飲酒,晚不飲茶。”
各家嘩然。
“既如此,便不強人所難了。”沈氏代理笑容徐徐冷了,招呼道:“圣上腳下,還是莫要壞規矩了?!?/p>
對各家話里說的,是宵禁。
可各家都知道,他說的,不是宵禁。
紅泥先行扭身離去,披散長發在冷風里飄搖,撫不平凝重的神情。
進院時,寧久正為院中門生們指點細節。紅葉沒和她講過教學的進度,萬幸她是個知人知世的絕頂,雖不知紅葉想教到哪,卻知世道允許她們悟到哪。
顏秋揚了揚手里裝著調料的紙包:“料買回來咯,明早搶最新的山跳,咱們好好開次葷!”
午夜,寧白鸞收拾行囊下樓,轉過階角時愣住了。
是顏秋,鮮衣坐臥在庭中長凳,仿佛未卜先知,在此守著她。
“要走了?”
“嗯?!睂幘镁o了緊行囊、水袋,拎起斗笠。
“也不好好吃頓肉……”
顏秋嘆息著幾步趕上前,擁她入懷:
“抱歉,你若尋仇,我不能陪——我是‘人興’……”
久兒沒有退開,。顏秋愧疚地輕輕搖頭,笑容苦澀。
枕在肩上的下巴輕點,顧左右而言他:“我也有個好徒弟,天賦異稟,做人做事也老實、扎實,只要這么老實下去,反倒一定會有成就……他喜歡寫字,隨行記了很久,都在書箱里?!?/p>
輕裝簡行未帶書箱,言下之意,留給顏秋過去的片影,起心動念時可翻幾頁緩解,像藥。
顏秋并不答話,只是終于放手,站在她面前,替她理好褶皺的衣襟,像為征夫送行的嬌妻。
然后握住她腰間的刀的刀,抽刀出鞘,躬身唰地劃過自己衣擺。
歸鞘,拾起落地的紅布條,起身走回,先將刀遞給微愣的寧久,然后拉起紅布條,系在寧久額上——
戴孝戴紅,血仇未報。
下山更早的人,憤怒卻壓抑了更久,無能為力,乃至無從動心。
“不過,我就在這,哪也不去,你一定找得到?!睋崦鴮幘妙~頭,向來畢顯大氣與崢嶸的眉眼柔和無比,“若無意報怨,待厭煩江湖,這里留你;若執意復仇,等事成歸來,這里保你。”
薄唇抿了抿,輕輕點頭。
“那……去做你想做的吧?!?/p>
話說太多,唇齒變得黏滯,喉嚨也有些干澀,吐字似乎格外艱難。
眼前閃黑一瞬,門外風堵回最后的寄語,自如的裁衣步已將征人帶出門去。
顏秋神色錯愕,顫抖著抬手輕輕撫上唇面。指尖與肌膚相觸的剎那,紅暈從鼻梁燃遍兩腮,潤澤的丹唇難以自制地勾動。
目力追不上她的舉動……但方才……是吻了我?
右轉出門,方向不是入宮,是出城。
皇城近衛無數,真從正面闖進去,未必撐得到見宇文歸羽。
有準備過這樣未來。打爛了懷玉武館的匾額,打歪了大門,紅葉心有靈犀地告官,向天下要人,全然一副恨不得負心漢的姿態。于尉愕然,倒是不曾想過寧大俠貴為絕頂做得出這等事,過往的威名一下從頭臭到尾。
至于寧白鸞自己,藘茹染發后,換了行頭,環刀柄被厚布纏實,橫刀也已解封,看不出原樣??たh交界食宿數月月,各處貼出武試時的畫像,形神相似不足七分,行止坦蕩反倒不引人注目,除卻頂上有人疑心乃至吊膽,世間快忘了有這么個人,安然繞路,取道方靈山陰。
山仍是山,水形里寒光閃動,是天家鷹犬。扯去厚布,將鏈圈套在腕上,左手握緊環首刀柄。
見身影逼近,所有巡衛亮出刀槍:
“皇宮重地,無陛下手諭不得入內,速速退去!”
來人并不搭腔,只是緩緩將紅布系在額上,緩緩握上橫刀,四下戚戚矚目,莫非當年經行處。
雪化了,枝葉重新繁茂,她踩上春日的尾巴,只為看到這片景。
可憐朝朝暮暮人會變,歲歲年年花不同。
眉眼低垂,嘆息著兀自沉聲喃喃:
“山……好像沒有那時高了……”
刀鞘落地時,人也踏地向前飛掠而去,并作嗒的一聲輕響。
片縷煙塵,漫山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