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初夏，區絳縣芍崗鎮第一小學。

毒辣的陽光暴曬著周圍一排排紫荊樹，翠綠的葉子泛出枯黃，不時有一兩片墜落，天空中不知何時堆起了厚厚的云，像是在醞釀一場暴風雨。

學前一班教室里，二十多個六七歲的孩子，帶著些許的不解、不安，齊齊把他們的目光，對準了講臺上的歐老師。

歐老師大約三十多歲，她刻板的表情似乎是天生的，和藹的笑容從來不會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在這所學校里，她的嚴厲是出了名的，不少學生都能繪聲繪色地描述她是如何地兇。

那天的她，神情比以往更加嚴厲，眉毛高高揚起，嘴角向下，讓幼小的學生們感到，比平時更巨大的壓力，不知道又會是哪位同學要挨批評。

“吳一一！站起來！”

一個梳著短馬尾辮的小女孩，帶著猶豫的表情張望四周，她萬萬沒想到，被點到名的居然是自己，她遲疑著站起來，不安地盯著老師，“你為什么要偷改武艷的成績？”

“我沒有啊。”一一不知老師為何臉色如此難看地質問她，轉頭去看右邊后排，那個淺紅色上衣的短發小女孩，前段時間，武艷因為生病沒有上學，試卷發下來，是她幫武艷收的，只是在她書包里放了兩三天，差點忘了，昨天把試卷給武艷，那時對方可什么也沒說，收好試卷，她們就像平時一樣到操場玩去了。

“武艷，你來說。”

那個被一一視為朋友的女孩，委屈巴巴地抽泣著說，“我本來考了100分，被吳一一改成了60分。”

不是！！！一一心里大喊，她拿到武艷的試卷時，看得清清楚楚，武艷考的就是60分，她壓根就沒有去改武艷的試卷！武艷為什么要這么說？？？

“老師，我沒有……”一一說出口的解釋，小聲又無力，她不可能讓昨天發生的事，再次呈現在老師和同學面前。

歐老師顯然完全不相信一一的話，在她看來，一一是一個小小年紀就會作假和撒謊的壞孩子，必須嚴懲！歐老師的瞪視十分具有壓迫性，同學們道道目光都盯在她身上，好像一個無形的囚籠，把一一牢牢地困在里面，無法掙脫。

所有的同學都在看著老師懲罰她，不知道他們對她是不是充滿了鄙視，她猜，一定是的。

一滴眼淚落在課桌上，很快又是一滴，一一沒有去擦，任由眼淚緩緩低落，她想，不只是今天，以后的每一天，老師和同學都會把她當成一個壞孩子，沒有人喜歡她，也沒有人愿意跟她玩。

一一感覺不到時間的流淌，她沉浸在自己的傷心里，那節課還有后面的課上了什么，她都沒有聽進去，課間也不和同學說話，直到同學們一個個都收拾書包離開教室，她才從難過的心情中抽離出來，緩慢地收起桌上的課本。

她瞥一眼旁邊走過的武艷，耳朵里灌進一陣無憂無慮的笑語，“我爸媽說了，這個周末，帶我去公園玩。”

那個昨天還是她好朋友的武艷，這會兒沒有委屈，沒有生氣，和旁邊的同學說說笑笑著出去，走過一一身邊時，看都不看一眼。

一一被冤枉被批評產生的心理陰影，面積加大了，她望著門口武艷的背影想，什么試卷被改，估計就是她自己考差了，被她爸媽責備，她隨便找了個理由罷了。

昨天的這個時候，一一還和武艷說說笑笑地一起放學，在上學前班的三個月以來，她們總是形影不離，可是發生了今天這樣的事情，她們不會再在一起玩了。

教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一才收拾好書包，走到學校門口，她聽到有人對她說，“嘿，吳一一，一起去玩啊。”

一個比一一略高、皮膚偏黑的小男孩，斜挎著書包，站在紫荊樹下，他叫錢舟，是班上最調皮搗蛋的男同學，不是扯女同學的頭發，就是跟男同學打架，老師不喜歡他，同學也不愛跟他玩。

一一有些不自在地看樹上一根快要掉下來的樹枝，剛剛那場雨真大，吹落了不少葉子，“今天老師批評我了，別人都不理我，你還跟我一起玩？”

錢舟無所謂似的聳了一下肩膀，沒有回答一一的問題，“咳，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去玩啊？”

一一的心情，好像下雨后重現的陽光，對方平時調皮搗蛋，欺負過她好幾次，這些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有人來主動請自己玩的感覺真好。

錢舟帶一一到了一個建筑工地，“這里準備建一個公園，以后會有很多人來玩的。”

這里離一一家不遠，一出門遠遠地就能看到工地，這時走近了看，只有建了一半的房子，到處堆著磚頭、沙子，工人在里面忙忙碌碌，一一想象不出未來的公園會是什么樣子。

“你怎么知道這里準備建公園？”一一對前面的錢舟喊，他走得真快，一下子就把自己甩了個大老遠。

“我叔在這里當包工頭。”錢舟回頭對一一招手，“走這邊，小心點別摔著。”

一一不知道自己玩了多久，她跟錢舟在那里用磚頭堆小房子玩，腦子里閃過電視上看到的別墅，模仿著堆了一個，眼看就要完成了，一聲怒喝差點刺破她的耳膜，“吳一一！”

一一手里的一塊磚頭滑落，掉在即將完成的“別墅”模型上，整個模型嘩啦啦倒了。風在她耳邊呼呼地吹，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黑，好像又要下雨了。

她媽媽何麗，帶著她熟悉的怒氣沖沖的表情，跑過來抓住她的胳膊，“幾點了還不回家？？？”錢舟張著嘴在一邊看，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挨爸媽打的場景，何麗就好像沒看見他一樣，抓著一一就走。錢舟的叔叔端了個盒飯叫他，“吃飯啦。”他跟著叔叔走向板房前，還回頭看了一一一眼。

這下慘了，歐老師肯定把什么改試卷的事說給了媽媽聽，媽媽本就一肚子火，她放學不回家，就更火了。

家里除了同樣生氣的爸爸吳強，還有一一最怕的人，大姑媽吳有娣。

吳有娣身為吳家六姐弟中的老大，一向喜歡大包大攬，把弟弟妹妹家的事當成自己的事。

何麗由于情緒激動，講的話順序有些混亂，說什么小孩子要誠實、不該說謊、要聽老師話之類的，一一也能聽懂，她垂著頭，那股已經消失的委屈情緒又出現了。

吳有娣從不會放過教育的機會，像歐老師一樣板著臉訓斥，“一一，你知不知道自己錯了？”

不對！她沒有錯！一一著急解釋，聲音也大了，“我沒有改同學試卷！沒有沒有沒有！”

吳有娣最見不得小孩子不聽管教，指著一一高聲罵：“嗬！她還有理了？還說謊？還頂嘴？小孩子不能慣著！小錯不改，以后就不行了！別心軟，打她！”

“不。”吳強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可能一一真的沒有改什么同學試卷，老師說的也不一定就是對的。”他了解自己的孩子，一一很老實，不會說謊的。

客廳角落里，一一的妹妹，四歲的小紅聽了爸爸的話點頭，用眼神示意一一站過來，離何麗和吳有娣遠一點。

但吳有娣完全相信歐老師的話，“老師說的還能有錯？？一一說謊你們也順著她？那是害了她！小孩子就是要打！不打不長記性！何麗！我平時一再跟你說，叫你不要慣著孩子，你看你是怎么做的？”

從一一有記憶開始，大姑媽就這樣成天跑到家里，叫爸媽做這做那，罵她們姐妹，媽媽還會跟著大姑媽罵她們，總是挨罵，一一性格變得自卑、膽小、脆弱，動不動哭鼻子。

吳有娣見她不認錯，又換了個法子懲罰，指著她對何麗說，“你看看她！還不知錯呢！讓她到外面罰站！”

見一一這么委屈，何麗也有點心軟，說不定一一真的沒有做錯事，是老師的誤會。但是吳有娣還在不停地指揮，逼著何麗對一一進行更嚴厲的處罰，不聽她的，她就不會罷休，會一直耗下去。要是那樣，說不定吳有娣今晚都不會走了，她真能說到三更半夜，讓他們一家四口，沒法正常吃飯休息，何麗為了全家能安生，只好妥協，把一一推到門外，重重地關上門。

外面又下起了雨，一一往門里縮了一下身子，盡量不讓雨淋到身上，她慢慢止住了哭泣，委屈和難過的情緒，逐漸被一種冷漠和敵意代替，老師誤會她，爸媽和大姑媽也誤會她，不聽她解釋，這個世界真槽糕。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的門突然開了一條縫，小紅偷偷從廚房拿了個饅頭，“一一，給你吃。”

一一接住饅頭，小口咬著，被人關心的感動，驅散了冷漠和敵意，即使生活有那么多糟心事，讓你覺得這個世界真黑暗，但也會給你一束光，照亮你的心。

客廳里，吳有娣不停地重復著小孩子就是要打要罵才能成才，吳強從腦子里過濾他大姐的話，他更關心的是小區里的學生不少，自家小賣部該多進點文具來賣。

何麗無法掩飾她的煩躁，已經按吳有娣說的，孩子罵過了也打過了，還在外面罰站了，這大姑子怎么還在那里說個沒完？還讓不讓他們一家消停了？

沙發一角，小紅聽得睡著了，微張著嘴巴，嘴角流下一串口水。

墻上的鐘指向七點時，何麗終于顧不得禮貌，“大姐，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沒吃飯呢！”

這意思太明顯了，吳有娣還不走，是準備在這做飯給他們吃？還是等何麗做飯給她吃？

吳有娣話才說了一小半，不高興地瞪何麗一眼，“別人講話不要隨便打斷！教小孩子的同時，自己也要記得！”

何麗盡量保持平靜，但語氣還是流露出了厭煩，“大姐，真不好意思呀！我們今天可沒買多少菜噢。”

吳強還有點懵，看何麗在瞪他，很快反應過來，“是，是啊，改天再請大姐來家里坐吧。”

這么明顯的逐客，吳有娣有再多話也沒興致說了，黑著臉快步出門，連掰掰也沒說，雨已經停了，地上積著一個個水洼，吳有娣鞋子不免被雨水沾濕，更添了幾分心煩。

吳強走到門口，見吳有娣走遠了，對著大姐的背影搖頭，“一一，進來吧。”

何麗快速地炒好了幾個菜端出來，一一看見熱騰騰的飯菜，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她用畏懼的眼神看著爸媽，在他們眼中她是犯了錯誤的壞孩子吧？今天可以吃飯嗎？

“還不吃飯在那里發什么呆？”何麗大力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她是餓得很了，“快吃吧。”吳強給兩個女兒裝了飯。

一一很想解釋一下白天發生的事，可是一家人都在默默吃飯，飯后馬上就要寫作業，她幾次想開口，都沒找到機會。

她不時偷眼看父母，要不，這件事還是改天再說吧，等到他們不忙了，可能就會愿意聽她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