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佩姑娘?”
我回過神來,對裴懷瑾露出一個笑臉。
我在春景樓已經待了三年了。
這三年里,我非但沒有過氣,聲望反而越來越高,在京城里獲得了“絕代佳人”的美名。我出眾的才貌,不幸的身世,還有孝順的美德,在文人們的作品中被反復描繪,這些詩篇飛往了全國各地,被不同的男女老少閱讀。如果一位地方大員進京,卻沒有去春景樓一睹“絕代佳人”的風采,那就是一件憾事。
如今,我一個月只會在春景樓大堂里表演一兩次。平時,我更多的是受邀前往貴族士人們的宴席,或者在自己的院子里接待客人。在公子的暗中推動下,我接觸的人地位越來越高,面前的裴懷瑾就是當朝炙手可熱的宰相裴濟的兒子,如今正任禮部侍郎。
“姑娘方才怎么走神了?”
“許是剛入春,還有些困倦。”
“呵。姑娘此前說,這刻本雖然頁面清晰,裝幀完好,內容卻多有訛誤。我原是不信,回去和幾個學士查了不少資料,才發現竟是我才疏學淺了。”
“哪里,蘭佩微末才學,不過湊巧略知一二,怎能與大人相比。”
“姑娘若是男兒,定能高中狀元。我今后再得了好的刻本,肯定先來和姑娘討教。今日不早了,我還要回府,就先失陪了。”
我起身,將裴懷瑾送到門口,便欠身道一句“大人慢走”,目送著他離開。
我回到屋內,慵懶地趴在榻上。碧云走了進來,笑著說:“裴大人可真有意思,回回來,不聽你彈琵琶,只和你聊一堆書。”
她坐在我床邊,我翻個身,將頭枕在她腿上。
“裴大人情趣高雅,與他人不同。”
“蘭佩,你日后若是從良,我看,裴大人就挺不錯的。貴族子弟各個都是一堆風流韻事,只有他,名聲干干凈凈的。平時也就來春景樓找你,還從不過夜。”
“我就是想從良,公子怎么會放我?”
“公子不是答應過你,過幾年就給你安排好親事?”
“可眼下我應酬這么多,今日與宰相兒子討論古籍,明日陪兵部尚書游山玩水,哪能說抽身就抽身?”
“也對。不過公子言而有信,肯定會放人的。”
我隨便點點頭。
其實我不想從良,我想陪在公子身邊。
我自幼長在河南,平日里接觸的男子要么是我爹一樣的地主,要么是商人,地方官吏,再有就是農民。他們中有的忠厚善良,有的奸邪狡詐,給我的感覺總是平平淡淡的。
而公子,與我此前遇見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有時似橘紅的晚霞般溫暖,有時似潔白的初雪般清冽。他博古通今,談起天下事了如指掌。有時京城一個微不足道的新聞,他都能馬上反映出其中的玄機。他對我也總是溫柔的,前提是我不表現出自己的意志。
我這幾年接觸了這么多權貴,身體也多次獻出,在我心里,也沒人比得上公子。
然而公子的身份,對我們來說是個謎。春景樓里的人只知道公子在外的身份肯定極高,但誰也說不出個具體來。
王媽也許知道,但她從來不提。
這樣的事知道了,也許也只有壞處。
碧云的聲音將我從沉思中抓回:“哎哎,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傳,太子貪污,足足貪了十萬兩銀子呢。”
“什么?”
“我聽到都嚇了一跳。據說是新上任的戶部侍郎趙之桓查出的,這人你還接待過呢。”
“我記得他。這是什么時候查出來的?”
“應該就是兩三天前吧,消息傳得挺快的。不過太子好像沒被定罪。”
“太子都犯事多少回了,總是雷聲大雨點小。”
“可這回事情挺大的。據說貪污的銀子,本來是用來修筑黃河堤壩的。太子貪了錢,堤壩修得和豆腐渣似的,今年又決堤了,害死不少人呢。”
貪污錢財,魚肉百姓。我想起了那年的大旱,逃荒路上的饑民,還有我交給爹的十兩銀子,不禁咬牙切齒,坐直起來。
“太子身份高貴,府宅里的金銀財寶數不勝數,卻還要從百姓血淚里搶錢!”
碧云嘆一口氣:“上等人是這樣的,反正底層與他們不相干。”
“碧云蘭佩,這些話你們偷偷摸摸說就行了,可千萬別讓客人們知道。”
我們一抬頭,發現王媽站在門口,無奈地看著我們。
王媽沖我說:“蘭佩,公子常常和你講朝政吧,那你也知道,你接的客人里,就有太子眷屬呢。”
碧云上前拉拉王媽衣袖:“王媽,我們知道的,都有分寸。”
王媽點點頭,說:“碧云,采月樓出了一批新的衣服樣式,你去看看,訂做一批合適的。順便上蓬萊閣收一收修好的首飾。”
碧云應了一聲,就離開了。
王媽說:“蘭佩,公子晚上要過來,記得收拾一下。”
我答應著,心里隱秘地雀躍起來。
公子晚上來到茶室時,神情一直很嚴肅,身體也總是緊繃著。
我為他沏茶,按摩,柔聲問:“公子近來為何煩憂?”
“不過家務事罷了。”
我不語,只是靜靜侍奉在旁。
公子開口:“明日,你要陪同兵部尚書前往紫嶷山游玩,同行的人中武人將領比較多,你做好功課了嗎?”
“是。蘭佩每次接客前,都會根據公子給的資料,用心揣摩,認真準備。”
公子頷首,說:“最近坊間沸沸揚揚的太子貪污一事,你聽到了吧?”
“今日剛聽聞。”
“你有何看法?”
“皇族丑聞,原本不該宣告天下,何況圣上對太子恩眷正隆。。。。。。”
我觀察著公子的神色,他臉色如常,嘴角緊抿著,繼續說:“想必是其他皇子覺得太子德不配位,故意將此事捅出。”
公子:“圣上不肯對太子定罪,你又有何看法呢?”
我:“也許圣上不愿太子顏面掃地。世人皆知,圣上與先皇后自幼結發,情比金堅。先皇后離世后,圣上不再立后。先皇后所出皇子只有太子,自幼便被寄予厚望。盡管這些年關于太子的風評越來越差,但圣上還是不想輕易放棄。”
公子:“你說得有道理,那除去感情因素,圣上應當還有現實的考慮。”
我想想此前公子給我分析的朝堂形勢,說:“先皇后母族是多年屹立不倒的北方名門望族,與其他豪門勛貴之間關系盤根錯節,朝中老臣出于自身利益,也更支持太子。或許圣上保太子,也是為了維持政治的平衡。”
公子手重重放到茶案上,說:“不錯。貴族與皇族共同參與國家治理,是我晉朝開朝以來沿襲的模式。然而,現在國家的形勢已經改變了,多年推行科舉,士族已然崛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日漸增強,圣上卻不知變通。”
不遠處的紫銅香爐緩緩吐出煙氣。
我屏息等待著,看著公子神色和緩些了,輕聲說:“公子,時勢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即使是圣上,也是一樣的。”
“嗯。”公子將手放到肩頭,回握著我的手。
“白天裴懷瑾來過了?”
“是。裴大人一如往常,只是和我探討些古籍。沒有一句提到朝政。”
公子一挑眉,說:“他倒是清靜。”
公子手上的溫暖給了我勇氣,我起身,到茶桌前,跪拜伏地。
“公子,蘭佩斗膽有一事相求。”
公子沒有說話。
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根據我對他的了解,此刻他的臉色肯定非常不好看。
公子討厭自己的工具提出要求。
我沉聲,繼續說到:“今日聽聞,黃河決堤,水患奪去無數百姓性命。蘭佩本想捐出自己的一些積蓄,可是又害怕被貪官盤剝。思來想去,不如交給公子。或許公子有辦法讓這些積蓄真正幫助到災民。”
室內很安靜,我仿佛聽到了香料沉默的焚燒聲。
過了不知道多久,公子似是一聲嘆息。
我聽到了綢緞與坐墊的窸窣摩擦聲,擦過地面的嘶嘶聲,還有腳步聲。這腳步聲停在我身邊。
“起來吧。”
我很識相地起來了。
“我早就告誡過你。不要揣摩我的身份,不要試圖利用我的身份。”
我低頭:“是。”
“下不為例,為我更衣沐浴吧。”
這夜,我躺在公子身邊,依偎在他的懷里。
我以為今夜就將無言度過時,公子開口:“你本來想捐多少?”
“嗯?”我反應過來,說:“我床底有一個箱子,里面都是客人們的賞賜,應該有個幾千兩銀子吧。”
“那不都是些奇珍異寶,你舍得拿出去?”
奇珍異寶不也都是從百姓手里搜刮走的。
我心里嘀咕著,嘴上說:“平日里既然蒙受大人們恩惠,地方有難,自然要捐出,也是回報大人們的器重。”
公子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