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如我所料，公子來了。
公子一如往常坐在茶案后，我靜靜跪坐在下方。
不同于從前的是，公子這回帶了一壺酒來。
白玉酒壺靜靜立在色澤凝重的楠木桌面，散發著陰森的寒光。
我們這樣無言相對了不知多久，公子，不，三皇子開口：
“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來是為什么。”
我伏地：“是。”
三皇子從白玉壺里倒了滿滿一杯酒后，把酒杯往前一推。
“喝了吧。”
我起身，走到茶案前。因為三皇子方才的動作，酒有些灑在桌面上了。
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三皇子一直注視著我。
現在毒尚未發作。我又走下，跪在三皇子面前，說：
“三年前，我跟從父母逃荒到了洛陽，本該死在城外。王媽買了我，讓我和我的家人能活下來。我救了父母弟弟，卻辱沒了家門。這三年對我來說，本就是多續的壽命。現在由殿下親手結束，也算死得其所。”
三皇子不言，只是看著我。
我平時侍奉他時，總是低眉順眼，擔心對視會冒犯他。而此刻，我坦然地抬頭看著他。
他的表情很平靜，就像捻死一只螞蟻一樣。
我喜歡的人親手殺了我。原來，我真的只是一個工具。
我不想哭的，可我忍不住。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落下了淚。
我哽咽著伏地，說：“惟殿下得償所愿，來日登基，開創一代盛世。”
茶室里無言相對。
我哭了一會兒，還是沒感到哪里不舒服，意識也很清醒。正疑惑著，三皇子終于開口：
“沒有毒藥會這么溫和的。你喝的只是酒而已。”
我驚得抬起頭，發現蕭炎嘴角抽搐著，似乎在憋笑。
我又急又氣，站起身說道：“殿下何故用生死來作弄我？”
蕭炎強忍住笑意，收斂了臉色說：“也不是作弄。。。。。。”他扭頭看向窗外，說：“這是不是你那個好姐妹？”
我這時才聽到外面碧云的聲音，忙跑出去。
院子外，碧云正被侍衛們死死架住，還拼命掙扎。這時她看見了我，又驚又喜，喊道：“蘭佩，你沒事？！”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解釋，正想著措辭，蕭炎走了出來，從背后攬住我的肩膀，說：
“她跟我在一起，怎么會有事？”
碧云愣了，一雙眼睛疑惑地看著我們。
我只能說：“碧云，你放心，我真的沒事，公子很關心我，回去安心睡吧！”
蕭炎說：“這次只罰二十兩銀子，就不治你擅闖沖撞之罪了。如有再犯，決不輕饒。”
在我請求的眼神中，碧云放棄了進來的打算，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聽侍衛報告說，碧云本來打算偷偷潛入，被發現了就打算硬闖。
聽完報告，我和蕭炎回了茶室，關上門。
蕭炎冷哼一聲：“她倒是重情重義。”
我說：“我以為。。。。。。我之前寫好了遺書，準備讓碧云處置我的財產。我知道她性子沖，可沒想到她能這么奮不顧身。”
蕭炎重新在茶案后坐下，說：“春景樓里的姑娘們感情太好了，居然逾越了對我的服從。坐我身邊吧。”
我在他身邊坐下，定一定神，開口：“殿下，方才，為何要假意賜死我？”
蕭炎說：“生死之際，人才會表現出真實的自己。你飲下毒酒時，沒有一絲猶豫，之后哭泣，也只是說希望我得償所愿。。。。。。”
他似是有所觸動，垂下眼，說：“那日，我見到你后，確實想馬上找機會了結你。可你，明明有那么多自保的機會。你可以選擇不救我，也可以在被王粲他們控制的時候把我捅出去，弄個魚死網破。你知道嗎？如果你沒有及時用白花丹治療，我即使能保住性命，也成了殘廢了。”
“所以，我想，我至少不應該這么輕易地丟棄你。你只是無意中知道了我的身份而已。但以防萬一，我還是得親自來試探一下你。”
說到這里，蕭炎深吸了一口氣，瞳孔似乎在顫抖。
所以，如果我剛才沒有順從接受他為我安排的“死亡”，而是選擇斗智斗勇，給自己謀一條生路的話，蕭炎反而會直接殺了我。
我身體無力地向后靠，說：“原來我還要多活一段時間。”
蕭炎伸出手，將我的手握住：“蘭佩，繼續為我做事吧。我需要你。”
他的手是溫暖的，他的心也有這樣的熱度嗎？
我說：“我今日回春景樓，路上聽人說，是遼人刺殺了你。”
蕭炎冷笑一聲：“這不過是我和陛下的交易。”
“這是何意？”
“現在這些事情都可以告訴你了。其實刺殺我的人，是梁王之子蕭元通。他看不慣我，想給太子出一口氣。陛下現在不想把這些擺到明面上，我也給他遞一個臺階。正好刺客有遼人血統，就把這事推到遼國去。我在對遼問題上態度一直比較嚴厲，也說過些鄙夷遼人的話。這個刺客懷恨在心，蓄意報復，就有了刺殺我一事。”
我說：“看來朝廷，是準備收復失地了。”
“早年遼國南犯，我國都是送財物和公主和親，放任北部邊境被逐年蠶食，燕云十六州長期淪為遼國領土。近幾年軍備有所整頓，也該還這幫蠻夷以顏色了。”
蕭炎眼里閃爍著光，充滿了信心。
我問：“那梁王之子，如何處置呢？”
蕭炎說：“過幾日會給他外放到越州去，不給實權。”
我嘆口氣：“眼下也只能如此了。殿下忍辱負重，必有回報。”
蕭炎沒有回應，只是向我靠近，我以為他想說一些要緊的事情，或者給我什么東西，探出身，可卻被他拉進了懷里，緊緊抱住。
我遲疑片刻，也伸出手抱住他，撫摸著他的后背。
第一次，在床榻之外，我們這樣親密地相擁。第一次，我感到他主動向我打開了他自己。我真實地感受到了他的隱忍，不安，甚至無助。
夜色溫柔如水，撫過窗扉，送上一夜難得的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