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炎在潁昌府停留一晚后就起身回京了。身為皇子,他的車隊很長,執戟衛士在兩旁護衛他的安全。
蕭炎下令保持低調,要求天未亮時便動身,以免煩擾百姓。還有一個原因是,之前來的路上,蕭炎沒注重保密,導致許多民眾擁來夾道相送。雖然贏得民心是好事,但是這也使得回京的速度大大減慢。而且洛陽的人也會對蕭炎更加忌憚。
蕭炎若是想登上皇位,他的對手不只是太子,還有太子所代表的整個舊貴族勢力,甚至包括了圣上。
他若是不爭,完全可以過舒舒服服的閑散皇室生活??伤x擇了爭,那么他一旦失敗,就會面臨毀滅。
若是蕭炎輸了,或許他暗中經營的春景樓勢力會被連根拔起。像青黛這樣子手頭有產業有資本的姐妹可以逃離,可是多數普通的姐妹便會失去這個庇護所。藝伎在世人眼中本就比草還賤,我也只不過是一個更高級更精致的玩物而已,性命素來是不要緊的。到時候,又有誰會來關心我們,還會記得我們呢?
當那一天真的來臨時。。。。。。我大概會選擇殉情吧。雖然一個妓女殉情很可笑,但我的生命是依賴于蕭炎的。
蕭炎不在了的話,我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雇了一輛輕便馬車,叮囑車夫趕路,很快就回到了春景樓。
剛進春景樓,門口報信的就和我說裴懷瑾讓我去他府上一敘。我想,或許就是和那批戰國古竹簡有關。眼下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就讓春景樓派車送我去裴府。
裴懷瑾是右丞相裴濟之子。裴濟是陛下的同窗伴讀,情誼深厚,多年來與陛下一同經歷風雨,被陛下稱為自己的周公。嗣圣一朝的宰相人事變動頻繁,能數十年穩居相位的,只有裴濟一人。加之裴氏是淵源深遠的望族高門,所以裴府在洛陽人是一個很神圣的地方。
我與裴懷瑾相識已久,卻也是第一次上裴府。
一下馬車,映入眼簾的不是氣派的琉璃瓦和朱門,而是頗為古樸的烏門白墻。門上懸著一塊簡單的牌匾:“裴府”。門衛得了消息,便把我放進去。
府內的侍女帶著我走入裴府,迎面而來的是茂盛的竹林。修竹站在路兩邊,引領著我們走進宅邸深處。已經入秋了,所以地上掉了些竹葉,仍在枝干上的也染上了些許黃色。但這時間的痕跡卻不會讓竹林顯得衰敗,反而多了幾分堅定與沉穩。
侍女把我帶到了一個書房,說去通報裴懷瑾了,便退下了。
我在書房里一個人轉轉。這應該是裴懷瑾的私人書房,各種卷軸,經折整理得整整齊齊,一目了然。書架上能看到我們平時一起閱讀點評的古書,旁邊似乎還有他做的一些記錄。
這樣子的話,那么我平時的一些看法,會不會通過他而流傳下來?。。。。。。
“這間書房平時就我一個人用?!币粋€明朗的聲音響起。
我轉過頭,見裴懷瑾穿著水碧色常服進來,腳上只穿著一雙木屐。怪不得方才聽到了一些“沓沓”的聲音。
裴懷瑾說:“府上還有一個大書房,那是父親用的,我也只有在得到他允許后才能進入。他那里的藏書,真是蔚為壯觀?!?/p>
我說:“不愧是詩書傳家的高門。”
裴懷瑾撇撇嘴,示意我在客位坐下,他自己坐在了主位。侍從進來,悄無聲息地為我們上了茶,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裴懷瑾飲了一口茶,說:“閆家思先生獻上來的那批古竹簡真是至寶,加上他自己作的一些研究札記,讓博士館的研究前進了好幾年。這個節骨眼上,倒是也毫不費力地平定了之前明堂選址的爭吵。黃存先生看到了古竹簡,就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p>
我說:“閆老也是剛剛出山,之前一直隱居。他應該并不清楚禮部的爭議。只是巧合罷了?!?/p>
裴懷瑾說:“是,他應該沒渠道知道這些。不過我很好奇,他手里是不是還有不少寶貝沒拿出來?!?/p>
我說:“學者總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見之于人,閆老說希望我能幫他出版一批著作。當年熙豐書禍之后,天下讀書人噤若寒蟬?,F在朝廷政策寬松,以后閆老這樣的學者會越來越多的。”
裴懷瑾笑了,問我:“蘭佩姑娘,你真的覺得如今政策寬松了嗎?”
我說:“比之熙豐書禍之時,肯定好多了。我看記錄,當時文人只敢作一些歌功頌德之作。最近漸漸出現一些反映民瘼時弊的了。慢慢會回到曾經的鼎盛之時的。”
裴懷瑾說:“希望吧。。。。。。你口中的全盛之時我也經歷過,不過我當時還小,感受不深,只記得一夜之間許多書會和游覽都消失了,拜謁府上的讀書人變少了,街上也不再看到吟詩作對的人了。不過現在確實在好轉?!?/p>
我點點頭,說:“那時我尚未出生,也只能在記錄里遙想了?!?/p>
裴懷瑾忽然想起什么,說:“這次三皇子前往徐州救災,據說頗受當地百姓愛戴,民間流傳著不少贊美三皇子的詩作呢。”
我說:“我聽聞得較少?!?/p>
裴懷瑾說:“這番立功了,也許會被封王吧。。。。。。之前一直壓著。成年的皇子只有太子和三皇子,別的要么年幼,要么體弱多病。這回就不能再壓著三皇子了。。。。。?!?/p>
我沉默不語。熟悉的客人和我相處時會不自覺地談到朝政,這種時候我都讓自己閉嘴。
裴懷瑾見我低著頭,就問我:“姑娘,你覺得三皇子會安心輔佐太子嗎?”
怎么可能?我嘴上卻說:“想必皇室子弟都以江山社稷為第一目標,輔佐兄弟乃是禮義。”
裴懷瑾說:“對,這也是最好的路。可是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走正確的道路。不提了。姑娘方才看到我在書架上放的那些筆記了嗎?”
“嗯,我猜著應該就是從前共閱古書的記錄?!?/p>
裴懷瑾笑著說:“其實我們每次的談話我都記錄下來了,準備最近出版,起名《文藝雜談》,把我們的名字都署上。”
“署上我的名字?”
“是,不然盜用你的觀點不太好?!?/p>
我心里涌過一陣暖流,起身到他面前,深深作揖,說道:“感謝裴大人敬重?!?/p>
裴懷瑾扶我起來,大方地說:“是我該謝謝你。若沒有遇見你,我也許討論的人只有博士館那批人,囿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會發現可以用那么多的不同的角度解讀。而且,看到你,我總覺得有些愧疚?!?/p>
“嗯?”
我正疑惑裴懷瑾所說的愧疚,他卻從書架上取下一卷記錄,就一些記錄不清的地方問我。我回憶著當時的談話,便不再管他先前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