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沈聆霂跟著犭英如,離望天教越來越遠。高空中,有一只白鶴載著一人正飛向一座小山頭。那山在夜空下,顯得更為漆黑,仿若黑洞。
白鶴的飛行速度比她們快多了,但沈聆霂一眼認出那之上的老嫗:“琴師傅?她怎么來了?”
她呼喚了幾聲,白鶴只是漸行漸遠,沈聆霂帶著不解加快速度。然而那山頭看著離不遠,沈聆霂卻飛行了很久,連犭英如都開始躁不安。將近亥時,她們才終于到達。
腳下的這片土地給她們的感覺很不一樣。當下正是仲春時節,其余山峰都是樹林陰翳,鳥語花香,唯獨這座小山禿得清清楚楚。腳下的土是黑的,硬得寸草不生。周圍遍布大同小異的山石,和各種各樣的山洞,有一條不寬的河流靜靜地流過,沒有一點聲音。
“這里是東寰嗎?”沈聆霂環顧四周,頭頂還是一樣的夜空。“怎么從來沒見過還有這樣一座山?也沒聽人說起過。”
天上已經堆積了烏云,更黑更深,漸漸地下起了小雨。沈聆霂催促犭英如道:“走,找幾位前輩。”
犭英如在空氣中聞了聞,迷茫了。不過不久,他們看到了空中盤旋的白鶴。
白鶴之下,正是嚴靂、鐘復恒、臨朔等人,以及琴師傅韓寧蕭,還有出逃的妖物。
地上有法術交戰的痕跡。
……………………
濃重的黑空中,這幾人無不是面帶血色,身上負傷,當下在為舒懷謙作掩護。舒懷謙不知經歷了什么,面色蒼白非常,額頭上的汗水混著雨水,像是隨時要倒下。但他仍是緊閉雙目,雙手呈掐訣姿勢。
另外還有跟來的十余名水屬性修士,呈半包圍狀,防守在火蛇妖的后路。
火蛇妖的面具裂了一條縫。他獨自占據中間一塊空地,那姿態卻囂張無比,仿佛自己擁有的是天地。
“……不是錢縉?”沈聆霂才發現,這是另一個火蛇妖。
她剛說完,周圍就響起一串笑聲,錢縉的聲音傳來:“我早跟你說過,就憑你們是困不住我的,現在你該信了。”
這聲音如來自虛空,沈聆霂找不到來源,更不見名為錢縉的身影。她驚恐又憤怒:“你出來!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怎么可能逃脫鎖鏈和結界?現在這個妖孽又是誰?”
錢縉道:“我只是增長了自己的力量而已,為了確保我可以走得更順利,我放出妖魔來阻礙你們。我有同伴在外面接應,為了掩護我逃走,一人入陣,來拖住你們。”
沈聆霂和犭英如四處找尋。
“別找了,這里有一個幾千甚至上萬年的幻術結界,我在外面,你在里面。你看不到我。”
“幻術結界?”
“我也只是姑且那么叫,具體什么法術沒人知道,又或許它并不是法術。我只能說,你看到的既是真的,也是假的。”火蛇妖道,“我們也不會破解。不過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廝殺,從前的施術者已經被我們殺死了。戰斗的力量沖擊了這法術,使它終于發生了動搖。”
突然,天空隱隱傳來雷聲,原先的小雨稍微大了一些。前方的舒懷謙身體突然搖晃了一下,吳瀟和鐘復恒扶住他,繼續輸送靈氣給他。
“哼,那小子倒還有點本事,卻也妄想解開這個法術。”錢縉笑了一下。而后再也沒有他的聲音,只有前方繼續傳來打斗聲。犭英如縮回獸袋中,沈聆霂握著劍貼在一旁的山石邊上,卻進退兩難。可事實上,她無論怎么行動,都發現眼前的視角和與嚴靂等人的距離毫無變化。沈聆霂終于明白了“幻術結界”的意思,便不再白費力氣。
前方,除了臨朔,嚴靂和鐘復恒也先后加入了戰局,一時火、石、水混在一起,模糊不清,像是開辟天地前的混沌一團。
等視線稍許清晰的時候,她看到妖物被裹在了土堆里。震碎了的山石像一條龍一樣,纏繞著它的嘶吼,越裹越緊。
原來是嚴靂的法術。除了火蛇妖因劇烈的震動而雙耳出血之外,自己一方的人也如風中蓬草,身形搖擺不定。沈聆霂只能隱約看到,嚴靂單膝撞地,因為對敵的防御之力而緩慢后退著,膝蓋在堅硬的土地上劃出一道鮮明的血痕。他一只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手托在空中。掌心上方,仍是土石在凝結。
妖物終于露出了震驚和不服的眼神。
“嚴靂,是我小看你了,原來兩百年可以增長這么多修為!”
嚴靂只側頭看著后方的韓寧蕭:“師姐,可以了嗎?”
“可以,辛苦了師弟。”
嚴靂將妖人卷裹在“沙幕”中飛速離,同時響起渾厚滄桑的聲音:“妖人由我們二人對付足以,你們留在此地,不要跟來!”
鐘復恒追了幾步,終究停住。
饒是嚴靂這樣說,沈聆霂還是忍不住跟了過去。
……………………
同樣的,當她以為追上了嚴靂和韓寧蕭時,無論怎么往前走,都無法靠近。
在一片無名的荒野中,包裹著三人的沙幕停了下來。待沙塵全部落地,妖物終于注意到一個白發老嫗,渾身素樸無塵,面如霜后秋容,周身靈氣浩蕩。
“韓寧蕭?”妖物出聲道,“你也在?竟然還待在凡界,不覺得屈才么。”
“勞煩你掛念。”韓寧蕭只是淡淡一笑,“今昔、天地,都是一樣的,自然也無所謂飛升。有你們在,我更不能走了。”
她說著抬起手來。只見雙掌之間,懸浮著的是一枚藍翡翠扳指。漆黑的荒野中,扳指的內環隱約可見過去的老修士們熟悉的騰飛黃龍,其黑珠般的雙眼仍活靈活現。
火蛇妖睜大了眼睛,驚愕而仇視:“這就是你們當初對付少郁原的法寶?天師道居然能有這樣的法寶?居然能有這樣的法寶?!”
他忍不住咆哮,仿佛覺得那是假的,聲音很是慘烈:“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樣一件小東西,會逼得你關上了少郁原的大門?連你葉空也對付不了么?我不信!”
“此物雖小,內里卻有大乾坤,正如當初你們看不起的天師道。”韓寧蕭已經掐完了訣。
地上突現一片光波,只一眨眼的功夫,原先困著火蛇妖的土堆便粉碎四散,火蛇妖的面具也裂開了,露出一張布滿血痕的臉,上面有萬分猙獰而扭曲的冷笑。他猛地向前撲倒,雙手卻顫抖著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不肯真的倒地。
“什么……法寶……不……不過如此……”
周圍石聲隆隆,嚴靂正要出擊,韓寧蕭抬手阻止道:“不必。”
只見扳指已幻化得巨大,如同乾坤鋼圈,緩緩旋轉罩在上空。黃龍幻影盤旋其間,射下萬丈光芒,幾乎將半個荒野照耀得如同白晝。其中凝聚的靈氣匯成一柱,從妖人頭頂灌下。
沈聆霂不由遮眼躲避亮光,卻聽到妖人道:“殺了我又有何用?少郁原的重靈是不會死絕的。這法寶,也斷斷不能繼續存在!”
說罷,他一躍而上,伸長手臂去奪扳指。光柱已經穿透他的身體,他仍撲向天空。嚴靂與韓寧蕭道一聲“不好”,也沖向了空中。幾道力的爭奪下,那扳指陡然變了方向。
只聽韓寧蕭大喊:“聆霂!守住寶物!”
扳指正朝她來。沈聆霂立刻御劍而上,右手將一把銀劍擲向火蛇妖,左手則成功握住了扳指。盛大的靈氣從其指縫流出,沈聆霂覺得一邊手都麻了,忍不住要松開。但見火蛇妖撲向自己,也只得忍痛奔走。可是很快沈聆霂就發現自己不受控制了,而是被這扳指的力量帶到了空中。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她感覺自己身體中有什么被吸走了。
“聆霂,看我掐訣手勢!”韓寧蕭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沈聆霂照著掐訣。很快,黃龍扳指控制在自己手掌間,靈氣從其中釋放出來,黃龍幻影變作攻擊的光圈重新沖向火蛇妖。
火蛇妖愣了一下,隨即無奈地仰頭。
“罷了,罷了。”
他施法,搶先在光圈碰到自己前引火自焚。烈焰從石堆中沖起,將他的魂魄一并滅去。
嚴靂和韓寧蕭定定地看著這一幕。來不及多思,火焰帶著靈氣在荒野上蔓延開來。
“快跑!”韓寧蕭來到空中,想將沈聆霂帶走。然而沈聆霂受到火蛇妖力量的沖擊,失去了對扳指的控制,再度被扳指的力量帶著走,此刻聽不見任何呼喚。
她也再次感覺到身體中有什么被吸走。無法,韓寧蕭只得先行撤退。
黃龍幻影咆哮著,與荒原上剩下烈焰對抗。
一聲巨大的爆破在這個荒原響起。
鐘復恒、臨朔等在這時也趕到此地,其余人正要去接應嚴靂和韓寧蕭,卻也被巨大的沖擊力推開,重重地摔在地上,沒過一會兒便都暈了。
不遠處,舒懷謙噴出一大口鮮血,空中光波涌動,倏忽一震,連帶著吳瀟也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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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火已全部熄滅。沈聆霂終于從空中落下。伴隨著“丁零”一聲,翡翠扳指掉在她的手邊,光芒明明滅滅,終于安靜。天空中的靈氣與光波都已經暗淡下去,下起了大雨,浸濕了土地。而只有一攤灰沒能淋濕,等風一吹,就慢慢地飄散開了。
沈聆霂的意識渙散。她半開半合著眼睛,模糊看到一只受傷的手拾起那枚扳指,放進了自己的腰間,那里是錦袋的位置。
仿佛有清甜的飲物流入喉嚨間。不知何時她聽到呼喚:“他們在這里!”沈聆霂感覺自己被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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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聆霂醒來的時候,看到自己正在五禽堂單間的病房里。她一動,便覺全身都有針刺般的疼痛。左手尤甚,被厚重的繃帶纏著。
她盯著自己的左手,之前的記憶模糊了,許久才想起一些斗法的場面。不知道牽扯到了什么地方,她疼得腦子一麻,過了一會兒眼前才恢復清晰。
也聽到了古遠而熟悉的琴聲,聞到了安神的熏香,不由自主地心安。
“琴師傅……”
“別動,躺著。”韓寧蕭從琴旁離開,溫和地給她蓋上薄被,拂去她頭上的汗珠。沈聆霂側過頭:“妖人捉回來了嗎?是不是已經到了行刑的日子了?”
韓寧蕭搖頭:“你們捉住的那個還是逃了,但是死了另外一個。”
“跑了一個,死了一個……”沈聆霂盯著天花板發呆。她能預感外面亂成了一團,不管是虎口崖還是門派外關于望天教的言論。但是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該有什么情緒。
韓寧蕭安慰她,說虎口崖那兒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雖然錢縉損壞了不少伏妖籠,但是妖獸體內的封印他沒有損壞,也就是說妖獸的力量還被封著。因此門人們在指揮下迅速地收服了它們,沒有人死亡。眼下袁澈等人正在清點妖魔,并重新布置結界和封印。
沈聆霂稍微放了點心。又躺了一會兒,陳軒晗把藥端了進來。聽說受傷的人還是不少,他不得不來五禽堂一塊兒幫忙,因此送完藥又很快就出去了。沈聆霂喝了藥后,突然想起來:“琴師傅,你的那件法寶還在我這里。”說著要去摸錦袋。
韓寧蕭按住她的手:“先在你那兒放一下。還有,那不是我的法寶。”她強調了后半句。
沈聆霂想起自己握住這法寶后不受控制的形狀,只記得當時只感到害怕和慌亂,越發要弄個明白:“那枚扳指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量?它究竟是什么?”
韓寧蕭將門窗關緊,鄭重其事道:“嚴師弟說你已經知道火蛇妖的身份了,還有過去的那段歷史。那么我可以告訴你,那個黃龍扳指,就是當初天師道為了對付重靈軍而造出來的法寶。”
沈聆霂忍痛起身,一下子清醒過來:“它就是?”她想起那浩瀚的靈氣,卻覺肩沉無力:“這枚扳指,為什么不再早些出現呢?”
“倘若師傅昔日將它托付于我,我早就帶著它來了。”韓寧蕭知道沈聆霂的意思,頓時感到悲涼無比。她繼續道:“這枚黃龍扳指的繼承人,是與我同一個師傅的師姐。她說不愿接受當今的武法修煉方式,就四處游歷,累了便回天師道舊址打坐清修。可是去年她突然重傷,我是在照顧她的時候,幫忙收拾東西時才發現這枚扳指的。然而她見我拿了扳指,卻好像天塌了一般,一把搶回去跑了。我是在三天之后才在首陽山的樹洞里找到她的。”
韓寧蕭說著便是一嘆。“我那時只道她情緒不穩,便不多想。直到聽說別的地方,有人用類似的力量來對付火蛇妖,方覺得她將這法寶藏起來真是自私。等到東寰也出現了火蛇妖,我立刻找師姐借,想來援助你們。可是無論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只說是師傅的囑咐,不想讓這寶物面世,還指責我貪心。聆霂,那幾天我就在首陽山上尋找著寶物,若非師姐身體虛弱,否則我真想與她動手。不過最后,她終于還是給我了。”
沈聆霂問:“那又是為什么?”
“因為她大限已至。”韓寧蕭神情淡漠,語氣卻滄桑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并不是不修煉武法,相反,她到處學習法術,與人斗法不斷,因為她生怕被傷害,被搶奪,她知道沒有武法就不能在當世立足。可越是如此,她就越生心魔,直到最后一次斗法失敗,直接令她油盡燈枯。她是前天離世的,那時她突然意識到要給扳指尋個繼承人,而眼前只有我。所以,我得到了扳指和使用它力量的方法。雖然我晚來了,可至少還是對付了一個火蛇妖。”
沈聆霂消化了一會兒這些信息,而后似懂非懂道:“使用它力量的方法?”不由想起那種不受控制的感覺。
“我已經教給你了,只不過……”韓寧蕭看著她,“其中蘊含的力量很龐大,這枚扳指應當還剩下不少力量。如果施術者修為尚低,身體機能尚且幼稚,通常很難馬上順利地使用它,而會反過來被它帶著流失許多真氣。由此,施術者本身也會受到折損。昨天火蛇妖意圖毀掉它,情急之下,這法寶到了你手中,我只好告訴了你口訣。”
沈聆霂抬起左手,再次看著厚厚的繃帶。她隱約感覺,掌心可能已經被法寶的靈力穿透了。
“‘被它帶著流失許多真氣’……我受的傷很嚴重是不是?”
“只是外傷,但是還損失了三年修為。”韓寧蕭直言不諱。
沈聆霂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三年?!”三年勤勤懇懇的修煉,可以增厚多少自身的真氣,沈聆霂再清楚不過。她頓時呆住了,木木地盯著上面。
“我知道,對于你們少年人來說,沒有了三年修為是大損失。”韓寧蕭輕輕拂去她的額發,“可是聆霂,你沒必要傷心。你有非常純凈的單一水靈根,有敏捷強健的身體,你的修為也本來就比同輩人高出許多。你要知道,你的身體率先選擇用修為來抵消內傷,這是非常幸運的事!何況黃龍扳指里的力量,都是天師道的中正之力,再怎么樣也不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若不然,你可以去看看舒懷謙的情況……”
沈聆霂欲言又止。半晌眼角滑下一顆淚,顫著聲音道:“是我不自量力,我不該跟過去……”
“既然是隨心而做的事,就沒有必要自責與后悔。”韓寧蕭寬慰道,“該養傷就養傷,傷好了再修煉,一切如常,知道嗎?”
沈聆霂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接受這個事實:“琴師傅的教導,我都記住了。”
韓寧蕭知道她心里還是難受,輕輕地撫摸她的頭,又彈了一曲安神的音樂。一曲終了,她起身要出去。沈聆霂不由覺得身邊冷清:“琴師傅,你要去哪兒?你是不是又過完重陽就走?”
“這次我會多待一會兒的。我看到還有人跟你一樣,許久未醒,我得先瞧瞧她去。”
門輕輕合上。沈聆霂望著窗外韓寧蕭的身影,仿佛感覺余音繞梁,漸漸地又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