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旺拍了余七一下,大聲道:“金珠問什么,你就答什么,別支支吾吾跟個娘們似的,咱余家可都是敞亮人!”
大頭娘在一邊幫腔:“對,金珠又不會干壞事,你別耽誤事兒,快說!”
余七捂著頭“哎呦”一聲,再不敢多問,老老實實講了起來:
“六月初二那日,我和往常一樣當差,閘門剛開,確實就有幾個人搖著木筏過來了。”
朱翾坐直身體,追問道:“還記得有幾個人嗎?”
余七想也不想,伸出一個巴掌道:“五個。”
“五個人……”
朱翾皺了皺眉頭,人倒不多,也不知是不是盜賊?
余七看朱翾沉吟,還以為她不信,連忙分辯道:“朱小娘子,我沒記錯,確實是只有五人。”
余旺在一旁點頭:“金珠你放心,他不會記錯的,我們這一輩的幾個兄弟,也就他有幾分記性和機靈。”
“是啊是啊,那會兒族里還特意把我們都喊回去了,我當時也在場呢!”大頭娘手舞足蹈的說起了那次的盛會。
余旺扯了扯自家娘子,這人還經常說他沒眼力見,沒看這會兒金珠是有事要問嘛,還在這瞎嚷嚷。
“沒事,叔,嬸子這是不把我當外人呢!我聽著也覺得挺有意思的,你們余家的族長和族老們辦事公正,選人按照本事來,實在是有魄力!”
閑聊就閑聊吧,朱翾現在已經有些躺平了。
從抓魚開始,她就知道了,今日余家這問話急是急不來的。
慢慢聽,慢慢想,興許還有收獲。
余旺和余七同時咧嘴笑了笑,兩人一口白牙在昏黃的院子里十分顯眼。
大頭娘頗有自豪感的繼續往下說。
聽完了余家是如何選人到河伯所當差的故事,余七便繼續回答朱翾的問題。
什么人?
“磚瓦匠人,運的是一些廢棄的磚瓦,一筐筐的,還挺多。”
有檢查那些筐嗎?
“自然是檢查了。若是往日里可能沒有那么仔細,但最近我們都是嚴查的,每一筐都看了,確實是破磚爛瓦。”
之前有沒有運過?
“運過吧,大概每個月有那么三四次。”
運到哪里去?
“說是城南郊外的磚窯。”
磚瓦匠人?
破磚爛瓦?
郊外磚窯?
朱翾聽完,心里直犯嘀咕,聽上去挺正常的,莫不是她的推測又不對了?
“余七……叔,那木筏吃水深不深?”
明明正是大小伙子的年紀,莫名就成了叔叔輩了,朱翾醞釀了小一會兒,才喊出“叔”字。
余七聽了,內心長嘆。往日里大頭等侄兒叫他堂叔,他怎么沒有這么心不甘情不愿呢?他含糊著應了一句,回想了一會兒,才伸出手比劃道:“我記得那木筏差不多全部沒在水里了,他們的鞋也打濕了——”
“他們穿鞋了?”
“是啊。”余七點頭,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腳,“就是我這樣的烏皮長靴。”
朱翾沉吟不語。
余七是公門中人,下值后穿常服配烏皮長靴乃常有之理。但磚瓦匠人平日里和泥土灰塵打交道多,尤其是干活的時候,怎么會舍得穿好鞋?大都只著草履罷了。
想到這里,她內心隱隱激動起來,如此一來,就和賣水老者提供的“水鬼半夜搬運貨物”線索對上了!
事情有了眉目,但另一個問題依然存在——
那些被盜走的金銀貨物,盜賊們到底有沒有運出城呢?
若是能找到丟失的財物,此案離破獲就不遠了。
這個問題,不止朱翾發愁。
朱大也是沒半點頭緒。
雖然抓到了舞樂坊的人,但人并不在他手里,且據線報說,幾個男舞者并沒有招供出什么有用的線索,尤其是為首戴金耳鐺和手有刺青的兩人。
至于黃豹,經過兩三日的治療,總算是脫離了生命危險,醒了過來。
朱大便立即開始審訊。
但從卯時問到午時,黃豹就跟個活死人一般,不言不語,什么表情都沒有。
審訊的衙差氣得破口大罵,間或問候他家祖宗,黃豹也還是沒有反應。
牢房外。
朱大坐在長背椅上,雙手環胸,眉頭緊皺。
上次他夜探大牢時,就見識過對方的頑強,沒想到今日親自面對,感覺要更“深刻”得多。
“你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要不是我們頭給你找了大夫,你這會兒都去閻王殿報到了,還能在這跟我杠!”衙役罵歸罵,氣歸氣,但沒有用刑,只如同春耕的黃牛般,不停的來回走動。
黃豹左手虛虛握著,微微用力,他細細感受著身體傳來的疼痛,閉著的眼睛沒忍住動了動。
朱大立時發現黃豹的異狀,他思索片刻,有了主意,朝著身旁的一個衙差招了招手。
沒多久,衙差端著一個大陶碗回來了,他走到牢房里徑直喊道:“黃豹,該喝藥了!”
黃豹聞著空氣中的濃厚的藥味兒,睜開了眼皮,眼神看上去空洞茫然。
罵人的衙差上前扶起黃豹的頭,喂藥的衙差就一手捏著黃豹的下顎,一手將陶碗懟到了黃豹的嘴前。
咕嚕咕嚕。
衙差喂藥,動作粗魯,黃豹喝藥,如饑似渴。
兩相配合著,一大碗藥就見了底。
藥喂完了,兩個衙差就退了出去。
黃豹靠在墻壁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嗝兒。
朱大趁著衙差喂藥的時候坐到了牢房里的長條凳上,手里不知從哪摸來一包蠶豆兒,津津有味的吃著。
“咔嚓。”
“咔嚓。”
蠶豆兒是用油炒的,興許還剛出鍋不久,香味很是濃郁,直直往人的鼻子里鉆,黃豹聳了聳鼻子,朝著朱大的方向看了過去。
朱大往半空中蠶豆,黃豹的視線就緊隨著蠶豆抬起,待蠶豆落下,他也跟著低頭。眼見蠶豆一個一個掉入朱大的嘴中,發出咔嚓的聲響,黃豹的喉結不由上下滾動。
朱大暗樂了:嘿,果然上鉤了。
根據他裝病的經驗,一個連喝了幾天白粥又剛剛喝了苦藥的病人,嘴巴里是最沒味道了。此時若有吃的放在眼前,別說鹵豬頭等油水足的大肉了,便是稍微帶點油水的蠶豆,那都是致命的吸引。
“想吃?”
朱大握著一大把蠶豆,展開攤在黃豹前。
黃豹咽了咽口水,目露渴望之意。
朱大縮手,一把全塞在了自己嘴巴里,然后拍了拍手,閑閑道:“沒了。”
黃豹:“……”
黃豹:“果然,你們這些官差,就沒一個好人……”他聲音嘶啞,嘴里好似含著一口石子在說話。
“病人口味要清淡。”被人罵不是好人,朱大沒見半點動怒,還好心解釋著。“你聽聽你那一口破鑼嗓子,還吃炒蠶豆?莫不是真的想變成啞巴?”
變成啞巴?
黃豹身體不由抖了抖,吞下了罵人的話。
“至于我是不是好人,自有上峰和百姓評論,不需你評說。”朱大沉聲道:“黃豹,咱們也別浪費時間了。這牢里不是一個養傷的好地方,你若想早點出去,就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
“說了就能出去?你當我三歲小孩?”黃豹譏笑道。
“當然能,我騙你做什么。”朱大指了指身后的一排牢房,正色道:“如今是我負責審問你們,外面那些問完話沒嫌疑的人都放出去了。”
黃豹的牢房有一個小氣窗,此時,一束陽光從窗棱照進來,打在了他的臉上。他閉上眼,豎起耳朵聽了聽……往日里這光景,大牢里的犯人都會大聲嚷嚷著“餓”“冤枉”之類的話,今日卻很是安靜,他甚至還聽到了牢房外的鳥叫聲。
嘰嘰喳喳。
黃豹有些心神恍惚,這樣的平靜,他好似很久很久都沒有感受到了。
出去……一定要出去!
黃豹眼神驟然變得有神起來,整個人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
“不是我干的!”
“我不問這個。”
黃豹看向朱大,目露疑問。
朱大從懷里掏出幾張紙,舉到黃豹眼前:“你有沒有見過這個標記?”
“飛……鼠?”
“沒錯。”朱大一邊慢慢的將紙張交替著,讓黃豹看得更清楚,一邊繼續問:“你知道江湖上有哪路盜賊,在盜取了財物后,會留下飛鼠的記號嗎?”
黃豹看著紙,皺眉苦思,半晌,搖了搖頭。
朱大嘆了口氣,低頭細細把紙疊好。
“但我覺得這賊應該不是本地的,本地的賊沒這么風雅,偷就偷了,還畫什么畫!”黃豹左手慢慢握緊,期盼的看向朱大:“朱耆長,我都說了……可以出去嗎?”
“最后一個問題。”朱大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向黃豹:“所謂‘貓有貓道,鼠有鼠道’,你是本地最厲害的盜賊,倘若有外地來的蟊賊入城,我想,你或多或少都會收到些風聲吧?”
“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了。”黃豹自嘲著:“什么最厲害的盜賊,呵呵,這些名頭大都是我吹出去的。河間縣這么大,我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來了同道中人,我哪里能知道?”
朱大緊緊盯著黃豹,見他不閃不躲,不見虛心,便點了點頭。至于相信與否,只有朱大自己知道。末了,他丟下一句“再養幾天,等能下地了,就放你出去”便離開了大牢。
黃豹等朱大離開了,才轉頭看向氣窗,許久,他都沒有任何動作,一直到好似身體堅持不住了,他才慢慢滑倒到了木板床上。不久,牢房里響起了熟睡的呼嚕聲。
——
范家。
林管家剛吩咐完底下的管事辦事,就被兒子叫到了花廳外的小徑上。
“做什么,大白天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林管家不耐煩道:“再說,沒見我正忙著嘛!”
“我的爹喲,還忙著,外面都出大事了!”林茂松開林管家的袖子,圍著林管家團團轉。
林管家理了理衣袖,并不怎么信兒子的話,他了解自己兒子的性子,打小說話就愛夸張,一件小事在他眼里也是潑天大事。
林茂看了看四周,湊在他爹耳邊低聲道:“爹,表哥他們被關進大牢了!”
“你說什么?”林管家大驚失色。“關進大牢?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聽說如今正被徐曹嚴刑拷問呢!爹,你快想想辦法,大家都說徐曹心狠手辣著呢,晚了只怕,表哥要性命不保!”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從頭到尾給我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