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不是夜梟。
他們不懼黑夜,也不懼白天。
正是正午時分,披著麻衣的小孩上山了,他必須趕在天黑之間,捕獵一只獵物。
用手上的長長木棍打倒對他而言有些高的雜草,嗅著空氣,尋找他要的氣息。
陡然,在這充斥著土腥味的地方,小孩又嗅到了不屬于這里的那抹味道,它既苦,又清。
寬大帽檐下,他低下頭,往前快步疾走。
眼角余光撇到寬大樹影下一抹青灰。
小孩沒有停頓,他徑直往前。
有人止住了他。
是一只細白的手,干凈纖長,不像老道那樣,蓄著長長的、黃黃的甲。
此時,這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與小孩身上這件烏黑的看不清原本顏色的麻衣形成鮮明的對比。
小孩心中一緊,小手不自覺攥成拳,渾身緊繃,面對老道折磨時,他都未曾有這種血逆流的感覺。
只聽得背后傳來太息般一聲,“小友,你身上有傷。”
小孩愣住,這聲音飄渺、平和,瞬間安撫人心。
身后高挑的身影移至他身前,那只手轉而蓋在他的頭頂。
接著,是歡騰的暖流,奔走在他的骨血中,他的皮肉上,愈合他的傷口。
小孩抬頭。
逆光,他只得見眼前人與微風糾纏的衣擺與青絲,以及她平和的眼,那向下看,望著他,半闔眼瞼下的慈悲。
頭頂那只手上的衣袖,掃過他的臉時。
他想,仙人撫我頂。
南域有一奇草,名活血舌,有續骨生筋之能。
活血舌喜濕不喜干,喜陰不喜陽,只長于背光處,出現在夜間,且好匿多藏,長于另一種與它極其相似的草——龍舌草之間。
此二種之間的差別在于龍舌草一面光滑,一面生有倒刺,而活血舌兩面皆滑,莖葉有刺,只在夜間出現,且活血舌存活之土,必為血紅。
龍舌草易得,幾乎遍地皆是。
東方逐漸吐露出金黃,懷白直起身,她緩緩吐了一口氣。
活血舌只能夜間尋找,無法辨別血紅土壤,只能一邊展開神識摸出大范圍,一邊用手細撫葉面,手上幾乎全掛上倒刺,細小的軟刺拉的皮膚又疼又癢。
抖落一個潔塵術后,她先盤腿坐下調息,手上的細小傷口并不去處理。
三刻鐘后,懷白守勢吐納,睜眼直視朝陽,第五天了。
懷白起身,她此時位于半山腰,攬看山腳及對面山背。
這樣下去不行,她想,望著四周延綿起伏的山脈,她如今不過搜了兩座山,她等得,纖纖等不得。
低頭沉吟片刻,放出大片大片神識,一座山一座山地攏過去,尋找龍舌草。
這幾日,懷白一直重復這樣地事。
白日尋找龍舌草,夜晚尋找活血舌。
其實,前晚她便已經尋得了
只不過采草時,驚動了一只大蛇。一番打斗,竟丟失了靈草。
如今時間越發緊迫,今天這幾座山頭她打算都翻個遍。
持續地大范圍動用神識令懷白面色一白,遠山般的眉輕蹙,前日與巨蟒顫抖,本就負傷。
此時竟似壓都壓不住了,猛然一口血嘔出,她伸出手揩掉嘴角污血,咽下喉頭后涌起的溫熱。
后從介子中摸出一把清元丹服下,才勉強壓下頭部的脹痛。
懷白只得坐下調息,疏引體內靈氣走一周天。
再睜眼時,天色昏暗,開始下起了細雨。
不多時,雨慢慢地下大了,同時伴隨著陣陣大風,壓得草樹抬不起身。
紀瑤細心非常,介子中連傘都準備了。
懷白推開油紙傘撐著,透過雨簾觀雨勢。
風刮得即使再大,也不能搖動紙傘分毫,只將她青灰的衣角、袖口鼓起。
懷白矗立,眼睫半垂。
忽而側身,一塊石子如箭般,擦過。
空中傳來嘶鳴,雨下得愈加暴烈。
接著,從某一處,不斷有石子,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投射而來。
懷白一手執傘,一手凝氣揮袖,掀起一道氣浪,震碎石塊。
幾乎同時,有一物甩向她的腰間。
懷白收傘,擰身以傘為劍,抵住。
原是一灰白蛇尾,竟有成年男子大腿般粗大,難以想象蛇身之巨、長。
是前晚纏斗的那只巨蟒,當時懷白傷它一眼,此巨蟒負傷逃走,今夜怕是尋仇。
這種開了靈智的陰邪之物最是記仇,即使懷白回到嵩山,它也會追來。
剛才分明想分散她的注意力,用蛇尾卷住她,絞死,這是蛇對待獵物最常用之法。
見一擊不成,巨蟒馬上退卻,蛇尾消失在幽暗的林影之間。
懷白感體內之氣凝滯,知巨蟒必會與她斗地你死我活,不能托大,收起油紙傘,從丹田處召出蘊養的本名劍,太安。
太安劍身凌凌,無任何雕飾,華光斂而不外放,在接近劍柄處卻有一處裂痕,這是上次強破界門時留下的,是以懷白一直留它在丹田中蘊養,近十年不曾召喚,此時卻將它拿出,可見此次巨蟒棘手。
前晚本已順利尋到活血舌,卻突遭巨蟒襲擊。
活血舌雖有續骨生筋的良效,卻不至于有伴生靈。唯一有的說法便是沖她而來。
待交手時瞧見巨蟒那綠油油的燈籠大小的眼睛,還有灰白蛇身時便明了。
這條巨蟒將蛻皮化蛟,需要食物。
蛇開智需五百年,化蛟需千年,再化龍就要五千年。
即這巨蟒將將活了一千五百年,十分罕見,已經是統治一方的妖主了。
修煉至今不易,應不會主動來招惹她。
或許是嗅到她身上帶傷,或許是蛻皮在即,又或許是她那兩分缺了的命線在作祟。
一切,天時地利人和。
之前一戰,懷白便知此蟒難纏,不得不召出太安迎戰。
這條巨蟒已經能呼風喚雨了,怕是不止一次蛻皮化蛟,已隱有蛟龍之能。
雨勢見小,風卻越刮越大,懷白一襲青灰巋然不動。
天一下暗下來,云層中有紫光翻滾,是雷!!
懷白心道不好,這條巨蟒修行絕不止一千五百載。
此時一道粗壯的紫色雷電劈下,其勢兇猛,懷白避無可避,揮起太安,劃出一道堅厚壁壘,蓋在她身上。
紫雷劈在屏障上,一時消融,緊隨其后,接連七八道落下。
屏障開始出現裂痕,懷白身形一頓,咽了咽。
巨蟒開始現行,它已經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綠油油的大眼在黑暗中猶如指明燈,懷白緊緊盯住那一點綠光。
不過片虞,那綠光奔射而來,以碩大蛇頭去撞擊透明屏障,其力不比雷小。
懷白見其近身,便下腰。
巨蟒渾身鱗片早已剛硬如鐵,等閑砍不破,如今懷白感體內后繼無力,自想法子攻它下腹。
巨蟒察覺,蜷縮起蛇尾。
懷白來不及近身,便從指尖凝聚一道靈力,向它腹部。
一擊中,有血濺出,巨蟒嘶鳴。
懷白見得手,又是接二連三彈射靈氣,巨蟒一時不敢靠近,又退回黑暗中。
紫雷聲勢漸弱,頻率卻不敵,懷白知曉巨蟒定在黑暗中伺機而動,她閉眼,摒棄雷聲、風聲。
有破空之音,懷白旋身以劍刺去。
“叮”地一聲,猶如金玉擊石。
懷白雙手握柄,壓下劍身,繼續向前滑行。
劍鋒與蛇身迸發火花,微微照亮懷白的臉,那上面并無任何情緒,她目光清亮,自有乾坤。
蛇身在堅硬,卻也比不得她手上那柄劍,蛇皮還是破裂,巨蟒吃痛,正要游走。
懷白豈會放它又藏匿起來,足尖借力上躍,借著雷勢下劈照亮的那瞬間,尋找巨蟒的七寸。
匯聚靈力于劍身,往下沖刺。
太安沒入皮肉之下,巨蟒昂頭嘶鳴,有龍鳴之意。
懷白不敢大意,矮身尋到妖丹的位置,以指為刃,剖出妖丹。
地上的巨蟒在妖丹剖出瞬間停止了扭動,卻仍有呼吸。
懷白拿在這顆金黃的妖丹,心中亦是震驚。
觀此丹,這條巨蟒少有兩千年修行,牲畜得道極其艱難,每一劫都異常兇險,想是有大機遇的才得修行至今。
如今被她挖去內丹,千年修行功虧一簣,懷白不忍。
今日她若不降伏此蟒,便要淪為它腹中之物,可上天有好生之德,為自救取它內丹便罷,若再將它抹殺確是不忍。
她拔出太安,畢竟是修煉千年,被定七寸并不能使它真正消散,它用綠油油的蛇眼盯著懷白,等待最后一擊,在這片叢林里,沒有誰能比它更懂得弱肉強食。
紫雷早已煙消云散,風也不再猛刮,只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懷白看著它,長身玉立,一場劇斗沒有令她變得狼狽,仍舊金石玉質,目光清明、悠長。
巨蟒未接觸過修仙界,不知這正是修仙界第一人——懷白真人,它只憑氣息,知道眼前人大補,身有重傷,才殊死相斗,如今落敗,不過成為他人獵物罷了。
“妖主,你已至蛟之身,修行不易,我不殺你,如今取走你內丹,只為自保,憑你之能,再修得內丹,不過時間問題。不過你需當我面,立下心誓,今后修煉一途,再不傷害無辜。”懷白看著它的眼睛,她知道巨蟒聽得懂。
果然,能活著,誰會選擇死去,更何況這種修煉千年的靈物,半響,她聽得一聲低沉的男音,“好,真人何名。”
這是要以她的名字訃告天地。
“在下謝書,嵩山懷白”懷白頷首。
巨蟒咬破舌尖,以心頭血起誓,懷白隱約間察覺天地法則間契約生成,只見巨蟒化為拇指般粗細的小蛇,遁入黑暗,空中留得一句,“吾名臧緹。”
懷白矗立片刻,便也離開此地,這里方才打的天昏地暗,定會引人關注,她此時體內一絲靈力也調動不起來,須得速速離開。
豈料才到山腳,便見那半妖小孩冒著雨向她奔來。
懷白遠遠便見他七竅皆流著血,想到那個暴戾的老道,于是撐著傘,正要朝他走去,怎料胸中一悶,喉頭又是一癢,一股腥甜涌了上來,她慣性地咽了下去。
不過這一瞬間,那小孩已經跑到她的跟前。
臉色蠟白、倉皇,明珠一樣亮的眼睛里帶著決絕。
他黑乎乎的雙手捧上一方厚重的木盒,“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說完便雙眼一閉,癱下身子。
懷白伸手一撈,入手輕得嚇人,只有硌人的骨頭。
拿著那方木盒,是她放著活血舌的盒子,她打開一看,正是活血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