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個不停。
他睜眼時,昏黃的火光印在壁上,照出小小的山洞。
火堆前坐著一道人影,正往火里添柴。
這樣的舉動在她做來竟好似烹茶撫琴,就像他今天找到她時看到的那樣,撐著紙扇在朦朧雨中,從傘下向他瞥來驚鴻一眼,是閑云,是野鶴,是清風,也是明月。
“你醒了?”懷白望來。
小孩突然手足無措,他不敢再躺著,馬上起身,卻因為起得太猛,眼前一黑,又往下倒。
一股靈力柔和地將他托起,小孩跪坐起來,垂著腦袋,他看到自己身上那身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烏黑的麻衣,指甲縫中永遠都有的泥垢,直往角落縮。
懷白見他如此,不再看他,轉頭盯著火堆,“小友何名?”
小孩不答。
懷白繼續問,“是阿狗?”
小孩猛抬頭,“不是!”
懷白因這一句,望向他,見到他眼中的堅定,想起那老道無情的鞭子,心中有了計量。
“我叫長生?!遍L生認真地說出這個名字,一字一頓,他太久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了。
懷白微微一笑,詢問他,“我名謝書,乃嵩山懷白。還要謝小友為我尋得活血舌,不知小友可有謝某幫忙之處?!?/p>
長生聞言一愣,復又低頭,回到之前的樣子,沒有了剛才說自己名字時候的樣子。
半響,搖頭,這東西本來就是她的。
那日,他照常上山打獵,卻忽見沙石飛舞,草木橫倒,知道有人斗法,避害的本能使得他要繞道,卻在轉身時,眼尖見到一個木盒。
他蹲身移過去拿,木盒入手,沉甸甸的,十分古樸,前后描繪著復雜的符文,打開一看,里頭是一顆葉片寬大,根莖火紅的草,長生不敢多看,趕忙離開,卻在合上木盒時,嗅到一股清苦之味。
后來又在街上聞到,猜是主人找了過來。
他生來有此異能,能嗅到一些常人嗅不到的氣味,魂斷老道利用他這一異能捕殺獵物,又將他比為狗,喝呼。
懷白卻想到他體內的兩道禁制,她用樹枝撥了撥柴火,挑起一簇簇跳躍的火花,柔和問:“小友身上有兩道禁制,一為聽話鈴,一為主仆契。”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語詞,“這兩道禁制不知小友可是自愿承受?”
聽名字便知,這是兩道專為控制人的禁制,有誰是自愿的呢。
長生被抓已有兩年了。
他本是狐妖與凡人的后代,出生后不多久便被遺棄,靠著生的渴望在叢林里東奔西藏、捕殺小型獵物得以奇跡般存活。
魂斷偶然發現半妖的存在,喜不自禁,偽裝得道高人要收他為徒,教他本事。
卻在誘捕到長生后,并不善待,其中羞辱打罵皆不勝數,聽話鈴只為折磨,主仆契為防他逃跑。
長生一直在咬牙堅持,他先是要活著,活著于他而言像是天然刻在骨血之中的,魂斷在夜梟夜市中吹噓時,長生會放空自己,脫離肉體,旁觀他人對他恥笑、打罵。
以后,不管是誰,都不能聽信其言。
長生本不想歸還木盒,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在下山后就丟在石縫中。
那天在樹下見到懷白第一眼,他便知是木盒主人,因為她身上瀠瀠不散的清而苦的味道。
長生以為她是為找木盒,那天飛沙走石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這樣的神通,殺一個他,綽綽有余。
所以他不敢妄動,血液倒流。
不想那人卻說一句,“小友,你身上有傷?!?/p>
那是長生生來第一次身上無病痛。
他不明白這個人要做什么,難道她不知道是他拿了盒子嗎,那又為何跟隨到市集。
都是謊言,長生不敢停留,揮開那只手,逃也似的離開。
當晚賣肉畢,魂斷逼他引氣入體,長生知他并無好意,無奈在兩重禁制下,不得不閉眼入定,感受天地靈氣。
待他睜眼時,天光已是大亮,魂斷就蹲在他面前。
一雙眼睛滿是紅光,他桀桀,聲音里是嫉恨、是狂喜,“老道引氣近十年,才摸到門,不成想阿狗你就一夜引氣入體,好啊好啊,天助我也?。。√熘乙?!”
他扯起長生就往床上去,不顧他掙扎,“小是小了,不過夠我采補?!?/p>
長生隨魂斷到處行走,不知撞見過多少回這種事,他本能地抵觸、反抗。
寧死,不再受辱。
抱以玉石俱焚的念想,他霍地將晨間所吸納的靈氣噴發出去,將魂斷掙開,奪門而出。
魂斷試圖用主仆契約召回他。
長生罔顧,繼而七竅開始流血。
在雨中狂跑時,他想,不論是否謊言,將木盒還給她。
這是他此一生,唯一受到的好意,不該蒙塵。
倒下時,長生以為這世上再無長生了。
柴火中的樹脂在火堆里發出嗶嗶叭叭的聲響。
既活著,就應逃離魂斷。
長生心有決斷,他起身,面對著懷白趴跪下來,“長生是那夜梟捕去的,并非自愿,求您救救我,帶我離開這,長生必不忘您大恩!”
說完,認真磕了個頭,再抬頭看懷白。
懷白被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所攝,那眼中對生的渴求,勝于一切,懷白不禁動容。
這個孩子,自她見到開始,便是把自己埋起來,希望沒有人關注他才好,此刻說出這番央求的話,卻是出乎的大膽。
懷白將人扶起來,“你既并非自愿,懷白自動助你脫離此地,長生,你可隨我回嵩山去。”
說完,因感手中骨頭細瘦,不禁憐惜,這個孩子比洛兒還要小許多,便伸手摸摸他的頭。
長生長于叢林,并無太多常識,很多門道還是兩年里他跟著魂斷輾轉夜市知道的。
魂斷老道當時要帶他離開叢林,是收他為徒。是以他聽懷白要帶他回嵩山,便是收他為徒。
即使仍舊踟躕,但為脫離魂斷,長生依舊鄭重地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往后茶飯躬親,事無巨細?!?/p>
懷白罕見被此話震住,一時不知是該為“師父”二字開言,還是“躬親”二字。
她忙扶起長生,張口語言,卻見這孩子滿臉認真,竟真開始反手攙扶起她的手了,小小的人兒,不及她的肩高,竟要開始照顧她。
懷白二度滯語。
長生見她欲言又止,眼帶疑惑地望著她。
懷白見他那張小的可憐地臉,心中嘆道,罷了,復開口,壓下他攙扶的手,拿出平日里教導紀瑤他們時的模樣,“既如此,你且坐下?!?/p>
長生只覺眼前人的語氣,氣息一下就變了。
剛才是好相處的,平和又疏離,禮貌又隔閡。
如今她似面容一下肅穆起來,語氣依舊親和,卻令他有不由自主地服從之意,只希望能做好她所吩咐的一切事務,獲取她一個贊許的眼神。
比魂斷的主仆契更有效果。
他聽從,正襟危坐,雙眼盯著懷白。
“入我門下,再賜你一姓,日后好自報家門,便隨為師之姓,謝吧,謝長生,你看如何?”在人間行走,有個姓氏總歸才方便。
長生無有異議,起身,又要叩頭做謝,懷白止住他,撩眼看了他一下,“你身上的兩種禁制,為師暫替你壓制了,待回嵩山,再行解決?!?/p>
此話一出,謝長生眼中一亮,忙不迭道,“徒兒謝師父!”
懷白被他語氣中帶的歡快之意帶的心也跟著松快一些,這些時日,為了活血舌,她一直繃著,如今既然已經拿到此草,也要速速回去了,她起身,雙手背于身后,先往洞口走幾步,招呼謝長生,“長生,夜色正好,隨為師回去吧?!?/p>
卻聞身后長生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不給我下契嗎?”
懷白聞言,頓住,心酸起來。
她回身,朝謝長生伸手,“長生,師徒不需要下契的?!?/p>
謝長生愣愣地去牽住她的手,一起走過盤旋山路,踏上入云的長劍。
終其一生,謝長生也不會忘了那晚,有一輪圓月,正好在一襲青灰的人的頭頂,清輝如一層薄紗,柔軟有分寸地披在她的身上,有如神明,伸手拉他出泥溝,他成了有名有姓的人,嵩山謝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