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驍暴力開后備箱的聲響驚飛了枯枝上的鳥群,他拎出醫(yī)藥箱。
“我這手……”他故意將箱體晃得叮當作響,“拆彈還行,救人嘛——”尾音拖得比車頂懸掛的蛛絲還長。
話音剛落,像是煙霞嶺幾百年的沉寂匯聚在此刻,兩個人相視一眼,各自暗嘲,都萬般不愿意。
隨后錢驍把突破口放在了謝景宣身上,因為他太了解這個孩子的品性了。
“小江好歹也算是救了你一命,我又不會上藥,到時候輕點兒重點兒也掌握不住,疼的還是你。”
說起來疼,他滿身的汗毛就矗立起來,連苦都吃不了的人怎么能受得了疼。
他轉(zhuǎn)頭看了看閉著眼的江翊,隨后還是說服了自己,畢竟錢驍?shù)捏w格是江翊體格的三倍,這么瘦弱下手再重能有多疼。
謝景宣瞥了眼輪椅上的江翊,鼻腔里哼出個氣音,到底還是把受傷的手遞過去:“喏,給你個練手的機會。”
江翊雖不情愿,但終究沒法和半大孩子較真,他摸索著拆開紗布卷,修長手指沿著傷口邊緣丈量尺寸。
謝景宣原本炯炯有神盯著他動作,眼見紗布層層疊疊裹成粽子大小,眼神逐漸渙散成生無可戀的模樣。
“早知道你不給我包扎是因為你不會包,我就不勉強你了。”少年晃著臃腫的右手,紗布尾端還滑稽地打了個蝴蝶結(jié)。
換句話說就是:“早知你是手殘黨,小爺就不該發(fā)這個善心。”
江翊指尖微滯,既然被說包扎拙劣,他索性把剩余紗布統(tǒng)統(tǒng)繞上指節(jié),讓那只手徹底淪為木乃伊造型。
失明后他慣常避開他人視線,久而久之連言語都變得吝嗇,并非不能,只是不愿。
謝景宣望著漸暗的天幕,忽然想起江翊摸索著拆卸紗布的模樣,狀似隨意地開口:“你這是近視還是夜盲癥啊?”
江翊倒吸一口涼氣,棉被下的手捏的泛白,若不是顧忌少年接下來更聒噪的追問,他幾乎要脫口坦白——我瞎。
車輛緩慢起步,腐蟲殘骸在輪胎縫隙里流淌著,十二輛裝甲車如負傷的鋼鐵巨獸蟄伏在迷霧中。
林氏車隊。
林梓熙的側(cè)臉看著十分冷峻。
秦淮再三說自己身體沒問題,林梓熙反正是冷處理。
秦淮在副駕駛都快閑出病來了,他偏頭靠在車窗上,硬朗的面頰映射在車窗上,他語氣軟軟的,帶點兒無精打采:“你不累嗎?”
“不累。”林梓熙面不改色,瞧也不瞧他一眼。
“可是我累了。”
林梓熙一路上聽的太多了,不是問你渴不渴就是問你困不困,結(jié)尾總是:可是我累了。
縱然林梓熙是一個再好的脾氣,也聽得耳朵出了繭子。
只聽秦淮接著說:“你不餓嗎?”
刺耳的摩擦聲炸裂在凌晨三點的盤山公路,輪胎在黑土路面撕出傷口,秦淮整個人如斷線木偶撞向擋風玻璃。
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林梓熙急剎車,要不然她覺得就任由秦淮接著這么說下去,她會把自己憋發(fā)酵。
她握緊方向盤的手背浮起淡青脈絡,此刻正將真皮包裹層掐出月牙狀凹痕,她目視前方:“能不能坐?”
“坐不了換車!”
“一路上叨叨叨,不知道的還以為煙霞嶺是我綁你來的。”
“我讓你自己注意身體,你啥時候聽過,哪次不是出去好好的回來一身傷。”
“外面的人還以為我們林氏采生折割把你當狗使。”
“要不就是圖著你出去當乞丐發(fā)家。”
“……”
這一連串的控訴,聽的秦淮一愣一愣的,林梓熙鮮少發(fā)脾氣,秦淮很幸運,占了一次。
只不過她向來有什么說什么,這些赤裸裸的暗諷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這一通話說下來,秦淮反倒是松了一口氣,林梓熙就是太懂事了,才會把與生俱來的溫柔當作自己的保護罩。
“那你現(xiàn)在還生氣嗎?”秦淮輕輕扶著剛才被撞到的額頭,將臉湊近她的身側(cè),語氣中帶著幾分小心。
林梓熙冷哼一聲,眼神變得犀利:“我氣什么?!”
“身體是你自己的,疼也疼不到我身上來。”
“下次再出去別讓我知道,要不然就等你傷養(yǎng)好了再回來,省的我和阿翊都不待見你。”
“我知道,你和阿翊都擔心我的安危。”秦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無奈,他知道林梓熙是氣話,也知道每次出門林梓熙和江翊比他還擔心他的安危。
“但阿翊的眼睛,就像是我一塊心病,我沒辦法熟視無睹,換做是你肯定也會這么做的。”
說到此處,林梓熙的情緒突然崩潰,那溫柔如水的臉龐上,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
“你什么時候才能為自己想一想?”林梓熙的聲音中帶著幾分急切,“你對阿翊的好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你對他的好是他的壓力啊’這句話,林梓熙在心里徘徊了許久,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她知道,一旦說出,自己一定會后悔,有時候,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夠粗獷一些,不那么細膩,這樣就不會把不屬于自己的負擔強加在自己身上,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
“我只是想讓他看看這世界的五彩繽紛……”
秦淮沉默了,他的心中也充滿了糾結(jié),他并非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抉擇。
當時為了母親的病情流浪到靖河,那時候的他就如同乞丐,母親當時也苦苦哀求過他,不要再浪費錢,不要再讓她痛苦地活著。
可一聲‘母親’一聲‘欸’的含金量是他窮盡一生都無法釋懷的。
林梓熙泣不成聲,她強忍著內(nèi)心的痛楚,努力穩(wěn)定情緒,當她再次開口時,聲音卻已沙啞:“如果這次還治不好,我們就放棄,好不好?”
秦淮依舊沉默不語,他的內(nèi)心也是糾結(jié)萬分,而他和死神早已經(jīng)在進行著一場殊死搏斗。
而這場談判的籌碼以前是母親,現(xiàn)在是江翊……
抽泣之間,秦淮攥著林梓熙手腕的掌心滲出冷汗,他聲音柔中帶厲:“別動!”
林梓熙的余光瞟見車窗外,一個身影赫然映入眼簾。
那人長發(fā)凌亂,如同荒野中的枯草,那只潰爛的手掌“啪”地拍在玻璃上,暗紅膿血順著裂紋蜿蜒成蛛網(wǎng),他的雙手滿是瘡痍,傷口上蟲子蠕動,貪婪地吸食著他的血肉,仿佛那蟲子與他已成了不可分割的共生體。
他似盲似聾,卻用耳朵和嗅覺探尋著周遭的生靈,在車窗前來回踱步,刮擦著車窗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他嗅著每一絲氣息,舉手投足間流露出野獸般的狂野與兇殘。
秦淮用靈識傳聲給林梓熙:“是蠻人。”
林梓熙指尖在車門劃出半弧冰紋,靈識傳聲如碎玉相擊:“我等會兒下車引開他,你找準時機下手。”
“我去引……”秦淮的話語未落,她林梓熙已二話不說,如銀瓶乍破般撞開車門,月白色服裝在暮色中曳出流光。
秦淮心中一顫,耳邊還回蕩著林梓熙的余音:“這次換你等我。”
蠻人聽聞動靜,瞬間化作狂暴的野獸,手腳并用,追擊而去。
蠻人喉間滾出獸吼,它四肢著地的姿態(tài)恍若古壁畫里的饕餮,獠牙滴落的黏液將黑土黏成一塊。
林梓熙旋身掠過前方的歪脖樹,發(fā)梢堪堪擦過蠻人利爪,身后驟然炸開金鐵錚鳴。
正當距離不斷拉近,穿云箭裹挾著梵文金光呼嘯而至,箭簇倒刺如蓮花綻開,滑過蠻人的胸膛,將噴濺的毒血絞成猩紅霧靄。
枯葉在她足下爆裂的脆響,恰似為離弦之箭敲響的節(jié)拍。
蠻人身上的鮮血如泉涌般噴出,正要灑向近處的林梓熙時,箭上的倒刺瞬即變長,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瘋狂旋轉(zhuǎn),將噴灑而出的血液全部阻隔于空中。
林梓熙停下腳步,凝視著在空中旋轉(zhuǎn)不停的箭矢。
秦淮的異能是能夠憑空變幻出各式各樣的弓箭。
蠻人應聲倒地,林梓熙伸手,那旋轉(zhuǎn)的箭矢漸漸停止,隨后緩緩落在她的掌心,她緊握箭矢,轉(zhuǎn)身往回走,然而還未走出兩步,秦淮的提醒便如驚雷般炸響:“當心!”
林梓熙猛然回頭,只見本該斃命的蠻人正抽搐著爬起,創(chuàng)口處鉆出密密麻麻的尸蟞,甲殼碰撞聲猶如惡鬼搖鈴,令人毛骨悚然。
林梓熙將手中的箭矢朝著蠻人刺去,琉璃色瞳孔映出蠻人暴漲的骨刺。
在她做出反應的瞬間,秦淮手臂也同時放力,箭矢沖破桎梏,從林梓熙耳側(cè)飛馳而過,揚起她耳側(cè)的碎發(fā),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
雙箭合璧的剎那,時空仿佛凝滯,秦淮的玄鐵箭鏃旋出太極紋路,林梓熙掌中冰箭綻開霜花,兩股能量交織在空中,在蠻人胸腔對撞出青紫電光,以一種極其快速的方式切割著蠻人的身體,不給他片刻愈合的機會。
血腥味彌漫時,秦淮已撐開幻出傘沿的箭矢,傘面浮動的卦象將毒血灼成青煙,阻隔在外,鼻息之間縈繞著林梓熙發(fā)間清新的茉莉花香。
就在這時,倒地的蠻人發(fā)出一聲哀嚎,那哀嚎聲如同暗號一般……
群山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嗥叫,似萬千冤魂叩擊黃泉,沒一會兒,蠻人部隊從地裂中涌出,四面八方而來,攀爬在車輛上,飛馳在松樹間……
林氏軍隊措手不及,瞬間被置于一種被動的境地。
他們在車內(nèi)匆忙穿上裝備,朝著蠻人開槍射擊。
蠻人軀體竟涌動著詭異的再生之力,細碎創(chuàng)口處騰起青黑煙霧,潰爛血肉如熔化的蠟油般重新聚合。
更可怖的是每道傷痕都會在他們瞳孔烙下赤紅咒文,那些扭曲符文游走間,蠻人周身便爆出骨骼錯位的脆響,肌理膨脹形如變異,而瞳仁中蔓延著蝌蚪狀的咒文。
某個年輕士兵的槍管尚在發(fā)燙,便被利爪貫穿肩胛骨拖出車窗。
鋼化玻璃爆裂開的紋路里,最后映出他痙攣的手指,那五指還在保持著扣動扳機的姿勢。
整座山谷突然沸騰起層層疊疊的嚎叫,聲波震得巖壁簌簌落灰,恍若千年前被封印的地獄之門正在蘇醒,腐臭氣息裹挾著血腥味鉆進每個人鼻腔。
林梓熙眼底流轉(zhuǎn)著星河倒影,雙手交叉,五指結(jié)印,金色咒文自她指尖流淌而出,宛若神農(nóng)氏遺落的麥種在虛空中瘋長,轉(zhuǎn)瞬織成覆蓋蒼穹的熟稔結(jié)界。
其身后那道猩紅裂隙吞吐著星屑,恍若燭九陰睜開的豎瞳,將硝煙與嘶吼盡數(shù)吞入亙古洪荒。
士兵們發(fā)燙冒煙的槍支矗立,染血的刺刀正迸發(fā)最后光芒,有人將炸藥包塞進蠻人再生中的腹腔,有人用斷刃挑碎那些游走的蝌蚪狀咒文……
裝甲車轟鳴著沖入星輝流轉(zhuǎn)的裂隙,蠻人枯爪捶擊之處漾開漣漪,恍若古剎晨鐘在虛空中震響。
那些蝌蚪狀的咒文竟在撞擊瞬間逆流而上,沿著結(jié)界紋路瘋狂增殖,數(shù)十蠻人正用獠牙撕扯自己腐爛的胸膛,掏出冒著黑煙的臟器涂抹在結(jié)界之上,臟器黏液與銘文相觸的剎那,整座結(jié)界突然顯現(xiàn)出龜甲裂紋,裂痕中滲出暗金色液體,宛如神話中共工撞倒不周山時淌下的天柱之血。
最后一輛車的尾燈在裂隙深處化作螢火,結(jié)界終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結(jié)界外堆積的活尸已疊成肉山,秦淮弓弦震出鳳凰清唳,七支流光箭矢化作北斗陣型,每穿透一具軀體便綻開梵文鎖鏈。
結(jié)界是由林梓熙精神力支撐的,十分耗費精力,她強撐著等最后一個瘸腿士兵滾進裂隙,結(jié)界轟然破碎成萬千鎏金蝶。
林梓熙拽住秦淮后襟縱身躍入虛空剎那,蠻人利爪撕下的半片衣角竟在星軌中化作灰燼。
裂隙閉合的嗡鳴震落百里松針,那些撲空的怪物如提線木偶般皺縮成團,腐爛軀體在時空裂縫消失的地方堆疊出詭異圖騰。
殘月攀上車窗時,林梓熙正將最后一塊止血凝膠按在士兵翻卷的皮肉上。
秦淮倚在副駕駛撕扯繃帶,腹肌溝壑間蜿蜒的傷口像凍土裂開的冰川,額頭上是血色洇透紗布時泛起細密冰晶。
林梓熙處理完回來,只見副駕駛上的秦淮面色泛白,嘴唇蒼無,正在小憩,血腥味混著松脂氣息鉆進鼻腔時,她指尖驀地收緊,隨后伸手扯開他的衣服外套,發(fā)現(xiàn)繃帶竟潦草地纏成死結(jié),膿血正在織物纖維間發(fā)酵出腐敗的甜腥。
秦淮被林梓熙的動作驚醒,睡眼惺忪,淡然一笑。
她掀開秦淮的衣服:“你包扎的什么?”隨后從后面拿來醫(yī)藥箱。
“給你自己包扎還這么不盡心。”
秦淮眼睫顫動似垂死的鳳尾蝶,喉結(jié)滾動帶出沙啞笑音。
林梓熙傾倒消毒水的瞬間秦淮的吊兒郎當消失的無影無蹤,他脊背弓成拉滿的獵弓,冷汗順著下頜砸在真皮座椅上,綻開一朵青銅色銹斑。
此時空氣在兩人之間凝固起來,忽然江翊靈識傳聲而來:【我看到林氏的士兵遇害,你們怎么樣?】
林梓熙沉默不語,秦淮回答道:【我們遇到了蠻人襲擊,不過還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全了。】
【你林姐姐有時空裂縫你怕什么。】
江翊:【……】
林梓熙:【……】
【林姐姐不在嗎?怎么不說話?】江翊轉(zhuǎn)言,并不想跟秦淮說話。
秦淮順著江翊的話,看向林梓熙,順便給她挑了個眉:【阿翊還是最關心你。】
【我們都沒事兒,你那邊怎么樣?】
【我遇到了腐蟲,血水能夠殺死腐蟲,我現(xiàn)在跟著謝景宣就快到主山了。】
江翊得知林梓熙和秦淮沒有受傷便退出了群聊。
靈識傳聲是林氏祖?zhèn)鞯漠惸埽簿褪钦f,所有姓林的都是群主,他們有權利決定本群內(nèi)有哪些人,同時還能決定誰將成為啞巴。
“阿翊說的對。”林梓熙纏繞紗布的力度驟然收緊,像在捆扎一件瀕臨碎裂的瓷器瓶,“我就該讓你爛在殺戮之境喂禿鷲。”
可當她指腹撫過陳舊槍疤時,又不自覺放輕了力道,那些凹凸的傷痕如同密碼,記載著他為她擋下的數(shù)次危機。
秦淮咧咧嘴:“你少跟江翊學。”
“阿翊說的在理,我就是太過于縱容你了。”
聽聞著她溫潤如水的語氣,看著她額前浸出的層層水珠,時空裂縫對異能者精神力的消耗極大。
秦淮在她包扎的間隙說:“剩下的路我來開。”
林梓熙手里的動作一頓,隨后將沾滿消毒液的棉絮狠狠地砸在他傷口上,冷聲言道:“隨便你。”
秦淮咽了咽口水:“我這爛命不值一提。”
說罷,林梓熙還是狠不下心來,要不然就直接把紗布摔在他身上。
她知道她不管,這個人就還是像剛才一樣胡亂包扎,不僅傷口長不好,甚至還會感染,到時候又是麻煩,最后心疼難受的還是自己。
她就應該跟秦淮學,學著他那副不要臉的樣子。
天際線突然浮現(xiàn)磷火般的微光,后視鏡中映出她泛紅的眼尾。
林梓熙啟動車輛,哽咽全部都埋藏在了轟鳴的發(fā)動機聲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