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車隊。
疾馳的黑色裝甲車碾碎晨霧,引擎轟鳴聲在山嶺間回蕩。
沈明清指節發白地攥著方向盤,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扇形殘影,濃霧像浸透水的棉絮不斷撲向車燈。
“你感覺不舒服了一定要立刻告訴我。”沈明清看著越來越濃郁的霧氣,慢慢降低了車速。
“我知道了,你在這段路上已經說了多少遍了。”
沈暮辭第一次出門,心情自然略帶期待。
畢竟這次她的體檢結果可以說是相當完美了。
沈明清聆聽著沈暮辭嬌憨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耐煩,指節在方向盤上輕輕叩響,帶著笑意回答她:“你不喊我哥哥,那我也就不管你了。”
“我就喊,我還要喊一輩子。”說完,她拉上了淺紫色棉襖的拉鏈,機械卡口銜接的聲音在這種環境下異常明朗。
正在互相斗嘴之際,這時,沈暮辭的話語戛然而止,神情變得冷峻起來:“三點鐘方向有東西。”
周圍安靜下來,只聽到微風吹過時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沈明清朝著她說的方向看去,緊迫感慢慢爬上心頭。
“體型很大……”她閉上眼睛,偏頭感受:“正在以一分鐘五公里的速度趕來……”
沈明清停車,對車隊其他人吩咐:“三點鐘方向注意警戒。”
伴著電流如毒蛇吐信的嘶鳴,沈暮辭突然捂住右耳。
她袖口滑落的皓腕上,三道靛青刺青正泛起熒光:“是熊……差不多十噸重。”
“后面還有很多……”
領頭的巨熊宛如移動的山岳,身后族群漸次奔涌成起伏的浪濤。
隊伍末端有團絨球般的幼崽正漸漸脫節,尚未長開的短腿拼命搗騰,為跟上族群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圓滾滾的屁股在奔跑中左搖右晃。
最前方的母熊突然駐足,黑土在她爪下發出咯吱脆響。
她轉頭望著落在一千米開外的幼崽,琥珀色瞳孔映著冰晶,她折返而來,厚實的熊掌輕輕托起小熊:“上次教你的都忘到家里去了?”
“可妹妹總能在阿爹背上睡覺!”小熊蜷在母親頸窩的厚毛里,絨毛還沾著凝結成霜的哈氣。
“你是哥哥。”母熊喉間滾動的低鳴忽而轉柔,奔跑時卷起的殘影在身后拖出銀色軌跡。
沈暮辭閉眼感受。
“奇怪的是,他們并無殺意。”話音未落,掌心忽然被溫熱包裹。
“我去看看。”
沈明清將她冰涼的手指攏在掌心呵氣,霜白霧氣纏繞著兩人交握的手:“手怎么這么涼?”
被他攥著手,沈暮辭心里一暖。
“天冷就這樣。”
沈明清仔細將她的手塞回衣服口袋:“等會兒就在車里別出來。”
車門打開的剎那濃霧涌入,又被迅速隔絕在外。
金屬鎖扣的咔嗒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吞沒了最后一絲暖氣。
沈明清結印的指尖在車窗劃出幽藍軌跡,防護陣紋隨即亮起。
他殘影消散處,霧靄如被利刃剖開的絲綢緩緩彌合。
沈暮辭望著兄長挺拔背影沒入灰霧,忽然按住狂跳的心口,那里有東西在瘋長,超乎兄妹之情。
她第五次摩挲安全帶插扣,皮革摩擦聲在密閉空間無限放大。
防護陣隔絕了外物,也掐斷了她與生俱來的靈犀。
巨熊駐足時掀起的雪浪撲在防護陣上,冰晶沿著幽藍光幕蜿蜒生長。
沈明清凌空而立,玄色衣擺翻涌如墨,正與那足有十層樓高的巨獸平視。
“是你。”巨熊喉間滾動的轟鳴震落松枝殘頁,金褐色瞳孔豎成鋒刃:“少主何在?”
月光掠過它左耳殘缺的豁口,那是五年前為護主留下的印記。
后方熊群如移動的山脈層層迫近,抱著幼崽的母熊自陰影中浮現,巨熊將肩頭熟睡的孩子放在母熊的懷里。
“五年前,少主為了救你命懸一線,若不是我們無能為力,也不會容你把她帶走。”
大熊說著,只朝前挪動了一小步,大地震撼,鳥雀驚飛,它離沈明清很近,用他那兇狠的金瞳審視著眼前如螞蟻一般渺小的人類:“如今我們聞得少主氣息追蹤至此,憑你是攔不得的。”
沈明清終于開口:“我并非要攔你們,只是如今的她記不得過往的種種。”
“若我懷有別的心思,我便不會讓你們有任何機會找得到她。”
沈明清袖中玉玨突然發燙,那是當年他們初見時送的信物:“你可知詭愿?”
“你手中可有溯光訣?!”
巨熊情緒激動,聲音渾厚嘹亮,沖擊波撞得防護陣明滅不定。
睡夢中的幼熊在母親懷里抽了抽鼻子,絨毛間突然亮起與呼吸同頻的微光。
“黑河的盡頭有一座令這煙霞嶺所有圣靈都為之生畏的冰棺,那里興許有你要找的人。”巨熊突然收聲,低頭凝視母熊掌心跳動的光點。
“這次事畢,我定帶她來見你們。”
“我們等著。”
熊群退潮般后撤時,母熊將幼崽舉到巨熊的肩膀上。
月光掠過幼熊頸間,那里有道與沈暮辭鎖骨胎記同源的火焰紋。
當最后一道山岳般的背影沒入黑夜,沈明清也拂袖離開,一路上他想起了過去的種種,那時候沈暮辭還不叫沈暮辭。
沈暮辭的掌心在起霧的車窗上壓出潮濕的掌印,她看見沈明清衣角翻飛著穿過夜幕。
“怎么樣?”她連忙推開車門,朝他飛奔而去,撞進沈明清懷中。
“你也不怕我是妖怪變的。”沈明清緊緊抱著她,這種力道已經超出了兄妹之間的羈絆,他想把她揉進骨子里,整日都帶著,不讓世道傷她分毫。
“我永遠都不會認錯你。”
后視鏡里,第二輛車副駕的士兵正嚼著能量棒含糊道:“我聽說這沈暮辭不是沈氏親生的,現在看來倒是真的。”
丁辰摩挲著槍柄的手突然頓住,儀表盤藍光將他側臉切割成陰郁的雕塑:“她不是親生的你是?”
士兵聞言訕訕閉了嘴,目光從兩人身上移開,隨眼瞥見駕駛位上的丁辰玩弄槍械腕部露出的標記。
像是火焰的紋路。
細密的冷霜在兩人相貼的面頰間融化,沈暮辭睫毛上的冰晶墜在他喉結,就像是久別未見的新婚小兩口。
連士兵都知道的事情,沈暮辭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一聲聲的‘哥’只是她留在沈氏的酬勞。
兩人回到車上,沈暮辭問道:“他們是干什么的,怎么又都走了?”
“沒什么,就是迷路了,來問路的。”
沈暮辭:……
“真是問路的?”她故意蹭掉他肩膀上的熊毛,那些毛發正在月光下泛著青銅器包漿般的幽光。
五分鐘前丁辰遞來的熱水杯還燙著手心,杯底沉淀的參須分明是熊族領地獨有的血紋參。
沈明清見狀問道:“杯子哪來的?”
“丁辰給的。”她沒有必要瞞著。
沈明清伸手摸了一下杯子,隨口啟動車輛,當引擎重新轟鳴時,他才言語:“是挺暖的。”
聞言沈暮辭手指縮進衣服里面,偏頭看著適才的方向,她仿佛能看到那邊的土地上無數泛著金光的熊掌印正緩緩浮現,連同腦海中一直不清晰的印記也在緩緩清晰。
她的身世在煙霞嶺興許不是什么秘密。
車輛在遍野霧靄中疾馳,千年老松的枝椏刺破黑夜,越往深處去,針葉間垂落的露珠砸在青苔斑駁的巖石上,每聲脆響都在谷底蕩起層層回音。
越往近走,山影便以吞天之勢壓來,四列裝甲車隊如同鋼鐵蜈蚣盤踞在凍土之上。
沈明清和沈暮辭依次下車,看來他們是來的最晚的。
越往山坳深處,赭紅色巖壁便滲出越濃重的鐵腥味,與兄妹倆手中的電子火把交織成詭譎的光網。
轉過最后道巖屏,暖流裹挾著龍涎香轟然漫來,幾百盞青銅夔紋燈懸浮成北斗陣,將整個溶洞照得纖毫畢現。
許久未曾有過消息的五大家,此時在煙霞嶺的山腳下團聚了。
要說最熱情待客的便是謝景宣。
他將嘴里的棒棒糖咬得咔咔作響,帆布書包隨著步伐晃出輕快的弧線。
書生將氣,性格隨和,關鍵是他還背一個書包,誰能把壞心思放在一個背著書包發糖吃的高中生身上。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謝景宣,今年十六歲,在讀高二。”
神明清和沈暮辭接過他分發過來的糖,十分隨和地跟他一同打招呼。
“沈明清。”
“沈暮辭。”
她接過糖果時,注意到他虎口處褪色的槍繭,與書包上掛著的毛絨小熊形成荒誕對照。
沈暮辭剛說完,謝景宣就盯著她:“姐姐你真好看。”
“額……”沈暮辭咽了一下口水,顯然是被素不相識的人的熱情搞得一頭霧水。
舒窈斜倚著巖壁輕笑:“弟弟,你這贊美詩的韻腳……怎么這么耳熟。”
說完不等謝景宣狡辯,她就接著挑逗他:“這小子,見姐姐就說美,見哥哥都說帥,見妹妹那更是要抱一抱……”
溶洞里的人都笑了起來,眾人間的氛圍由此緩和幾分。
沈暮辭聽到熟悉的聲音看過去,舒窈一改往日的嫵媚,今日倒是打扮的十分干練,帶些紅色的直發高高扎起,發尾垂在身側,談笑間讓人從她的臉上邁不開眼。
謝景宣倒是坦蕩,背好書包走的吊兒郎當卻不失風度:“那咋了,對美好事物不吝嗇贊美是我們老師教的。”
說完他圍繞著沈明清和沈暮辭繞了一圈見他們毫發無傷,連衣服都是十分干凈的,少年忽然旋身貼近沈氏兄妹:“不對啊,你們來的時候就沒有遭到什么攻擊嗎?”
沈明清立即從他的話語中捕捉到了關鍵詞,眼睛也緩緩落在他的右手上。
謝景宣的右手被紗布包成了粽子,適才他發糖的時候右手被書包擋住了。
“你這手……要不要我幫你重新包一下。”沈暮辭撇開話題。
“不用。”謝景宣看了看自己夸張的右手,隨后又瞟了一眼輪椅上小憩的江翊,嘴角帶笑:“我覺得挺好的,省的細菌感染。”
眾人:……包這么嚴實,不更容易細菌感染……
負傷者們倚靠在鈣化沉積形成的天然臺階上。
交錯的血漬在青銅燈的映射下泛著暗金色,棉紗繃帶透出的不規則紅痕如同巖層間滲出的赤鐵礦脈。
肢體扭曲的角度暴露著不同致傷機制:左列三人小腿呈現反關節腫脹,顯然是摔落時的骨折;右側女子前臂紗布下隱約可見鋸齒狀撕裂傷,應是被尖銳口齒撕咬劃破……
秦淮和林梓熙忙著安置傷員,這一路上他們遇到的狀況最棘手。
沈明清帶著沈氏的在另一處空曠的地方駐扎下來。
溶洞入口的陰影突然扭曲成漩渦狀,眾人精神高度緊張中地看著洞口的影影綽綽,錢驍背著一簍磷光閃爍的魚踏歌而來。
“又來新人了。”目光掃過人群時,他喉間滾出一聲悶笑,徑直走向篝火旁那個抱著瓷盆的身影。
謝景宣連忙起身接過他背上挑的大肥魚,足有半人長,銀腹鼓脹如滿月。
雖說這煙霞嶺有點兒邪乎,但是這里的生物倒是又大又肥。
錢驍把魚遞過去,隨后抖落身上的焦黑的腐蟲,碎屑如枯葉簌簌墜落。
舒窈率先開口:“弟弟,這些腐蟲你們是怎么殺死的?”
謝景宣只顧自己肥美的魚湯,話不過腦子:“你給它喂點兒血,再用水一澆就好了。”
要吃魚免不了開膛破肚的,謝景宣興致勃勃地拿著匕首,左看看右看看,把魚翻了一面又一面,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魚是八棱魚。
江翊連眼睛都沒掙,語氣漾漾的:“這魚你就非吃不可嗎?”
謝景宣就當沒聽到,反而把手里的刀遞在江翊面前:“要不,你來?”
江翊:“……”
說完謝景宣再次將鋒利閃光的刀刃對準肥美的魚肚,卻還是無從下手……
“這不是想著你這一路坐輪椅辛苦了,給你燉點魚湯補補身體。”
“你這從小在精神病院里面長大,估計也沒吃過什么肉,也算是你有福,我們謝氏在吃的方面造詣可是頗深的。”
“還有,你這小小的身板兒,看著就讓人糟心,跟我一起出來,萬不能讓你瘦了……”
“……”
謝景宣叨叨個不停,眾人看著他異曲同工地抽動嘴角。
這孩子也太能說了吧,跟江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有沒有聽說過……”江翊故意加重語氣,語調婉轉,像是冤魂索命般,吊足了謝景宣的胃口。
“怎……怎么?”
江翊嘴角一挑:“人這一輩子,說的話都是夠數的。”
本以為謝景宣能收斂一些,殊不知,他嘴里一句冷哼:“那你說啞巴怎么辦?”
“他們天生不會說話,那他們怎么算?”
眾人:“……”
“你不用拿這些怪談來嚇唬我,我可不是被嚇大的……”
確實,他是被打大的。
看著他糾結良久,錢驍實在是忍不了了,骨節分明卻又充滿力量的手從腿側的口袋里面拿出來一把折疊匕首,隨手一甩銀光便將巖壁掃射出一道痕跡。
他從謝景宣手里拿過魚:“我來。”
說完寒光起落間,魚鰓化作蝶翅紛飛,內臟如琥珀凝珠滾落陶盆,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魚解剖完了。
舒窈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塊巧克力來,給舒澤掰了一半多,目不轉睛地盯著這血腥的場面。
殺魚這場面屬實算不得驚悚,一看謝氏這小子就是沒進過殺戮之境的。
舒窈咬著半塊黑巧,瞳仁隨刀光流轉,直到弟弟的帽檐輕擦耳際:“姐姐,魚里面有東西。”
他的耳語如蝶翼輕觸,連塵灰都未曾驚厥。
鴉羽色帽檐如折翼的夜梟垂落,將舒澤的面容切割成支離破碎的陰影。
青銅燈的昏黃色在他臉上洇開深淺不一的墨痕,唯有偶爾動作時,才從褶皺間漏出幾縷碎銀般的目光,像是被囚禁在帽檐下的星子,在逼仄的黑暗里明明滅滅。
舒窈收起巧克力,偏頭眼波流轉盯著魚看。
沈暮辭的指尖突然掐進兄長臂彎,力度精準如針灸師探中命門要穴。
她睫毛輕顫三下,這是沈氏血脈傳承的暗語,每道弧度都對應《奇門遁甲》里不同的兇吉卦象。
這位靈犀者總能先于候鳥感知季風轉向,她的神經元與地殼震顫、草木抽芽共享著同套生物鐘。
此刻她虹膜里正倒映著多重時空,如巖縫中盲蛛收網的震顫,三公里外地下河改道的轟鳴,以及某條未出世銀魚卵膜破裂的脆響,這些信息流在她神經突觸間奔涌,如同千萬條支流終將匯入同一片意識之海。
當錢驍的匕首在魚骨間劃出最后一道銀弧時,謝景宣的帆布包突然鼓起詭異的脈動。
少年探手掏出的本是掌心大小的玄鐵鍋,卻在脫離包口的剎那舒展如墨蓮初綻。
黝黑非常的鍋體墜地時激起漣漪般的金屬鳴響,驚起方圓三米內蟄伏的塵靄在暮色中翩翩起舞,恍若被驚擾的星屑重歸混沌。
少年五指扣住紅色帆布挎包的銅質搭扣,拉鏈的玄鐵碰撞聲里竟抖落出一座移動膳房……先是纏著藤編握柄的雕花鏟子、繼而瑪瑙紋的胡椒罐、接著就是青瓷鹽盅……
反正一切有的沒的調味料依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每個人的嘴都變成了口字形。
這少年的書包真是個好東西,換成沈明清的話就是這書包比江翊的輪椅都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