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錯銀的食器陣列便如星斗鋪陳于溶洞，那些凡人求之不得的昆侖冰種翡翠，此刻竟被鍛造成十二件透骨生涼的碗盞，碗巖刻的紋路在燈光中吞吐著液態(tài)月光。
那柄驚鴻現(xiàn)世的湯匙更是精品，匙柄蜿蜒如上古龍脈，匙面竟能倒映出溶洞內(nèi)的萬象。
指尖觸碰的剎那竟有絲綢滑落懸崖的錯覺，這般鬼斧神工，怕是女媧娘娘心情極好的時候所捏造的。
他將書包放在江翊腿上：“跟我一起發(fā)一下餐具。”
江翊：“……我是能走還是會說……”
“是我考慮不周，但是你看你那胳膊，都成皮包骨了，多鍛煉鍛煉?！?/p>
要不是要隱藏實力，江翊此刻就能把謝景宣活埋了。
眾人最震驚的不是謝景宣有翡翠碗盞，而是他書包里有無窮無盡的翡翠碗盞，一人一碗一筷一勺的標(biāo)配發(fā)下來，眾人才是坐不住。
“俗話說得好，既然我們在這里遇見，那就是極有緣分的。”
“這套餐具就算是我給大家準(zhǔn)備的見面禮?！闭f著謝景宣滿臉的傲嬌。
“這魚這么大，我們也吃不了，大家都分一分，也嘗個鮮，畢竟我們平常也不會來煙霞嶺抓魚吃?！?/p>
謝景宣分發(fā)完物資，準(zhǔn)備合上書包的片刻看到書包內(nèi)有一根羽毛。
他兩指捻起那根金黃夾雜著七彩的絨毛時，頭頂懸著的一盞錯金青銅燈盞吞吐的流火突然暴漲三寸，朝他飛來，將羽毛尖端流轉(zhuǎn)著特有的幽彩冷光映得分明。
“這紋路……”少年鼻尖幾乎貼上羽毛，瞳孔驟然收縮：“是雞！”
他猛地把帆布包往江翊大腿上一墩，這坐輪椅的江翊真好用，就跟移動桌子一樣。
謝景宣十指在帆布夾層間翻飛如織梭，連戰(zhàn)術(shù)琉璃碗滾落都渾然不覺：“弟弟你有沒有聞見窯雞的焦香味兒！我老爹肯定怕我吃苦，臨走前給我塞了一只雞！”
聽謝景宣這么一說，溶洞里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都凝滯了，幾十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同時聚焦在少年鼓脹的背包上。
眾人自啟程而來，少說也有三五天，餓了就啃壓縮餅干，一聽到有魚，眾人的胃都活了起來，這時候又聽到了雞，眾人喉結(jié)滾動的頻率活像群狼盯著瀕死的羚羊。
青銅燈影里此起彼伏的吞咽聲在溶洞里撞出空茫回響。
只聽江翊冷冷開口：“我比你大……的多……”
“不要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嘛。”
當(dāng)所有人的意識都浸在將要品嘗到美味佳肴時，舒澤玄色帽檐忽然無風(fēng)自動，他往舒窈的方向偏了偏頭：“出來了……”
青瓷盆中浸泡著魚腸的寒漿突然異動，某種違背五行之理的生物正在撕裂空間，只見那妖物破胎而出，雖沒有手足卻生出萬條血筋，通體流轉(zhuǎn)著幽藍(lán)的磷光。
還沒等舒窈看的真切，那生物就瞬間遁入地下，渙散出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藍(lán)光，在土地的掩埋下一閃一閃的朝著眾人逼近。
舒窈紅發(fā)間穿插的銀質(zhì)發(fā)簪忽然化作數(shù)據(jù)流重組，眨眼變成戰(zhàn)術(shù)匕首被她握在手中，整個人蓄勢待發(fā)，細(xì)細(xì)盯著朝自己方向而來的生物。
沈明清的金絲鏡片折射出幽藍(lán)光暈，層疊不休。
琉璃碗盞上的饕餮紋突然映出藍(lán)色閃光，秦淮反手將林梓熙扯向身后時，玄鐵羅盤的磁針正在他腰間瘋狂震顫，他掃視地面，見異狀，率先開口：“大家小心！土里有東西！”
謝景宣手中書包墜地發(fā)出脆響，少年癱軟的身軀壓碎了滿地月光，書包內(nèi)掉落而出趙寧給他留的黑檀木簪子。
“小少爺！”
錢驍?shù)乃缓鹪俅握ㄩ_，他滑跪而至，勾起一陣青銅燈盞的震顫，他托住少年后頸的指尖正滲出冷汗。
那些在謝景宣皮膚下蜿蜒的幽藍(lán)脈絡(luò)，宛如冥河倒映的星圖在皮下流動。
江翊從輪椅上跌落而下，半跪著扯開謝景宣的沖鋒衣，冷眼看著靈蛭尾部在鎖骨處拖曳出的磷火軌跡。
他淡淡開口，面無表情，神色驚異：“《萬物生·幽冥卷》載，幽藍(lán)熒惑之體，潛九泉而蝕七竅，灼肌噬髓如熾……是靈蛭……”
沈明清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攏立于唇畔，眉眼凝霜似寒潭映月，低呵聲如古寺鐘磬穿透塵囂：“破！”
霎時地面如蛟龍翻身，土浪裹挾塵土氣息沖天而起，靈蛭殘軀似墨玉崩裂四濺，半空中尚在扭動的蟲體撞上青石，竟發(fā)出金鐵相擊之聲。
沈暮辭廣袖翻飛如紫鶴展翼，指尖凝起星芒指向西北：“坤位三丈，巽風(fēng)入地七尺?！?/p>
她話音剛落，沈明清已翻掌按地，骨節(jié)泛白如雪中青竹。
“裂。”沈明清喉間滾出金石之音，西北方位忽現(xiàn)地脈震顫。
破裂的巖層如遇神工劈鑿，豁開百尺深淵宛若饕餮巨口，脆石巖壁上磷光閃爍似萬千鬼眼。
靈蛭群墜入其中，軀體與巖壁摩擦迸濺火星，竟似墜入熔爐的玄鐵，蟲足在琉璃質(zhì)巖面上劃出刺目白痕。
沈明清喉間迸出龍吟虎嘯般的“合！”
沈暮辭就見兩壁巖層如神魔巨掌轟然合攏，爆漿聲似百具皮囊同時炸裂，裂縫中幽藍(lán)黏液翻涌如冥河倒灌。
地縫閉合處滲出藍(lán)漿蜿蜒，黏液不斷升騰，映得沈明清側(cè)臉如青銅鬼面。
秦淮引弓如攬月，穿云箭可沖天，也可下地，箭鏃上蝕刻的二十八宿紋驟然泛起血光，螺旋軌跡撕開靈蛭軀體，幽藍(lán)漿液潑灑，像極了混沌中量子泡沫般的星云團(tuán)，隨后全都落在地上。
林梓熙瞥見地縫間閃爍的光斑，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少女指尖結(jié)出撕裂虛空的時空裂縫印，食指和無名指纏繞而立，震的青銅燈在空中搖搖欲墜，發(fā)出編鐘般的聲波。
地面浮現(xiàn)出巴掌大的時空裂縫，那些靈蛭紛紛墜入后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耳際碎發(fā)被時空裂縫驚厥，恍若敦煌壁畫中的天女拈花一笑。
“送你們?nèi)コ源蟛汀！?/p>
林梓熙的時空裂縫是雙向的，靈蛭群墜入時空裂縫，那蠻人出沒的荒嶺上空便下起了層疊的酸雨。
裂縫間時傳回細(xì)微蠻人與靈蛭消化液的滋滋聲，在四維空間形成環(huán)繞式的死亡回響。
舒窈腕間刀刃倏然綻出九寸寒芒，刃口切割空氣的蜂鳴與靈蛭摩擦聲絞成死亡交響。
她瞳孔倒映著潮涌的蟲群，忽見一只靈蛭貼地蛇行，毒顎距舒澤的腳僅三寸之遙：“阿澤，小心腳邊！”
聲線如冰錐刺破硝煙，那靈蛭卻在觸及少年衣擺剎那詭譎折返，蟲腹黏液在月光下拖出磷火幽痕。
舒窈面露驚異，錯愕地看著舒澤。
士兵慘嚎聲中，舒窈旋身如鶴，刀光潑墨般劃開撲襲的靈蛭。
半截靈蛭殘軀卡在士兵腿骨間瘋狂扭動，青紫色血管在皮下隆起蛛網(wǎng)狀般的凸痕。
她撕開染血褲管時倒吸冷氣，士兵腿間被靈蛭侵襲過的地方嵌著藍(lán)色粘液，像是千百枚蟲卵，隨母體死亡滲出靛藍(lán)胞液。
“忍著！”舒窈看準(zhǔn)時機(jī)，刀刃楔入士兵的骨縫，正當(dāng)挑刀剜出那體內(nèi)殘留的半截靈蛭尸體，靈蛭尾端突然彈射，軀體被切成兩半，卻仍貫穿她的虎口而去。
舒窈悶哼一聲，掌背肌膚如融蠟般潰爛，靈蛭停住再也沒有了生機(jī)。
幸存的士兵跪倒在地，褲管破碎處露出森森白骨，靈蛭裸露的尸體殘液有腐蝕圣靈的魔力。
舒澤周身充滿戾氣，瞳仁黑色蔓延，化作兩汪墨池，指尖掐訣引動地氣：“姐！”
蟲群忽如潮水退卻，似是得到了撤退的命令一般，全部都遁地消失的無影無蹤。
舒窈額角沁出的汗珠，如同融化的雪水蜿蜒過顴骨，她將匕首倒懸于染血的虎口，刃口突然軟化如游蛇蛻鱗，她硬生生將那半截靈蛭的尸體挑出在外。
她面色蒼白，指尖觸及少年肩胛骨嶙峋的輪廓，笑意盈顏：“無事，幫我把消毒水和棉布拿來。”
舒窈脫掉沖鋒衣，被汗珠浸濕的發(fā)尾如受傷的玄蛇蜷在鎖骨凹陷處。
舒澤遞東西的手泛起骨瓷冷光，瞳孔擴(kuò)散的墨色如同雪原上暈開的松煙墨痕，舒窈將棉布塞在嘴里，用消毒水澆灌手臂上的潰爛，沖掉殘留的靈蛭殘液。
少年凝視姐姐小臂暴突的青色血管，內(nèi)心動蕩，連帶著山嶺處的鳥雀也紛紛振翅而飛。
在黑河的深處，那用層層鐵鏈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冰棺顫動，驚得鐵鏈異響，河中生靈紛紛逃竄起來。
靈蛭逃離，不少士兵受了傷，還有些同謝景宣一樣，安靜地睡著。
錢驍盯著江翊，面露苦色，嗓音驚顫，一只手捏在他的衣擺上：“那個狗屁萬物生就沒有記載什么解救之法嗎？！”
秦淮見狀就要阻止他，被林梓熙攔了回來。
江翊目視謝景宣安詳?shù)拿嫒?，淡淡道：“中者不覺其痛，不察其苦，唯見膚下青絡(luò)如冥河星軌，三日而精氣盡泄，五內(nèi)俱焚，終化碧磷齏粉，是謂……無生……”
……無……生……便是死……
錢驍額頭浸出冷汗，江翊的話更是在他心里無限回蕩，了然沒了希望，他喉頭哽咽：“三日……還有三日時間……”
眾人無一言語，都紛紛低下頭去。
錢驍指節(jié)指著士兵尚未結(jié)痂的傷口，青筋如青銅器紋在皮下暴突，他的聲線突然淬火般暗啞，轉(zhuǎn)向江翊時眼底泛起鐵灰色的冷光：“他們剜出靈蛭就活了……”
“只要它整只鉆入身體，便和血管融為一體了……”
剩下未盡之言在喉間碎成鐵屑，眾人仿佛聽見謝景宣血管中游走的蟲鳴，那是死亡的旋律。
若此刻將謝景宣體內(nèi)的靈蛭挑出，那他渾身的血管就會爆裂，最后會因為全身充血，機(jī)能失效而亡，比靈蛭帶來的更為痛苦和快速。
聞言士兵顫抖著撕開褲管，被靈蛭啃噬的傷口雖然觸目驚心，但比起指尖殘留著孟婆湯的余溫，他已經(jīng)算是最幸運(yùn)的了。
要不是舒窈眼疾手快，方才若讓蟲體完整入髓，他的骨骼會如風(fēng)化千年的竹簡般片片剝落，最后同在場躺著的人一般無二，永久沉睡。
從閻王殿走了一趟，撿了條命回來。
江翊的瞳孔如淬過寒泉的青銅劍，倒映著謝景宣頸側(cè)游走的幽藍(lán)紋路，仿佛是在看靈蛭繪制的生命倒計時沙漏。
秦淮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伸手撈起跪在地上的江翊：“你跪著也無濟(jì)于事?！?/p>
江翊依舊面無表情，他冷冷看著沉睡的謝景宣和暴戾的錢驍。
錢驍一個一米八五的大男人此刻竟落下淚來。
謝景宣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如今也有一米八的個子了，在他心里早就把謝景宣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了。
錢驍轉(zhuǎn)頭看向眾人：“我是粗人，不懂得爭搶什么，家主讓我保護(hù)小少爺，我便豁出性命也要護(hù)他周全?！?/p>
哽咽卡在喉間化作鐵銹味的淚，砸在謝景宣頸間：“我只求你們救救他，不管怎么樣，我都愿一試，還求諸位看在他給大家送上見面禮的情分上，救他一命。”
沉睡的少年睫羽凝著冰晶，面容如定窯白瓷透出瀕裂的瑩潤，仿佛冥域判官朱筆遲來的批注。
此刻翡翠碗盞在篝火下泛著蠱毒般的幽光，映得眾人心中都不是滋味兒。
沈明清側(cè)倚在青石階上，曲起的右膝支著手肘，鏡片邊緣凝結(jié)著溶洞陰冷的濕氣。
金絲鏡框忽地閃過青銅劍出鞘般的寒芒，似是覺到沈明清要說什么，沈暮辭五指如鎖扣住他的手臂，她面色冷艷，微微搖頭。
他避開沈暮辭的動作，雕塑般的下顎線微微抬起，月光從溶洞裂隙漏進(jìn)來，將他鼻梁的弧度削成劍的刃脊，他微微抬手，扶正眼鏡。
“焚契。”二字滾落唇齒時帶著殉葬的涼意。
薄唇的人最是無情。
“不可！”
秦淮幾乎是第一時間反對，他橫身擋在沈明清與錢驍之間，“你到底懷的什么心思……”尾音湮滅在沈明清巋然一笑的嘴角。
《萬物生·禁忌卷》載，太初有祀，以形易形。凡具通靈之質(zhì)者，可啟陰陽互易之祭，需以之血篆書《生死牒》于五陰帛，佐以朱砂、月水、歿者發(fā)灰為媒。于亥時三刻引九幽磷火焚之，則陽魄渡陰，陰魄返陽，是謂“焚契”。
秦淮冷眼盯著沈明清，語氣不善：“焚契雖有一命換一命之效，可施術(shù)者三魂損其一，受術(shù)者七魄缺其半，此乃天道盈虧……”
錢驍?shù)倪煅使暗[般的粗糲，喉結(jié)滾動時牽動脖頸猙獰的脈痕：“我愿意。”
三個字碾碎在齒縫間，震得石壁青苔簌簌剝落。
也像是一根刺扎在秦淮身上，他最見不得披著人皮的畜生……
他更懊惱的是這讓他無法掌控的世道。
“錢大哥！”秦淮最后掙扎著：“你把命換給了小謝，你就再也沒有輪回了，那時候小謝兄弟醒不醒還另說。”
“你覺得小謝醒來，能承受起你這剜心債嗎？”林梓熙也附和著秦淮，她最痛恨的便是一命換一命。
“沒關(guān)系的，輪回算什么，人死道消，只要能救他，我墮入深淵又如何！”錢驍滿眼通紅，像是被戾氣纏身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秦淮斜視沈明清，看他道貌岸然的樣子，就想揍他一頓。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p>
少年聲線清冽如冰泉擊玉，眉目間竟會凝出千年玄鐵般的決絕，驚得林梓熙腕間銀鐲撞出碎鈴清響。
林梓熙看過去，向來溫潤的目光中鮮有錯愕。
“溯——光——訣?！?/p>
少年的聲音鏗鏘有力，剛中不失柔氣。
沈明清眸色一閃，鏡片閃過青銅器紋的反光，唇角弧度恰似劍出鞘三寸的寒芒。
“還有……”江翊故意停頓：“身死并非道消……”
正在眾人都等著接下來江翊會說什么來解釋為何身死并非道消的時候，他喉間溢出的冷笑如帛裂。
“其實你們都是為了溯光訣來的吧?！?/p>
舒窈眉目蜿蜒，靠在石階上休養(yǎng)生息，聞言眉峰如劍脊蹙起，可一眨眼的功夫仍舊這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
舒澤側(cè)首時青銅燈影掠過眼睫，他知道溯光訣，那是能滿足人們一切愿望的引子。
沈明清屈指輕彈鏡片，笑意似剝落金漆的銅獸：“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就不瞞你們了，我是為溯光訣而來。”
秦淮聞言冷哼一聲兒：“佛面蛇心的把戲，也是苦了你了?！?/p>
“我從來都不是什么好人。”青磚映出他扭曲的倒影，恍若鎮(zhèn)墓獸褪彩的殘軀。
沈暮辭眉頭緊鎖，指尖蜷進(jìn)掌心，試探地喚他：“哥。”
沈明清面向沈暮辭，沒有了那副玩弄股掌之間的寒意，嫣然笑著。
“若非秦兄不是為了著溯光訣而來？”沈明清笑得肆意，一字一句仿佛針刺全然扎進(jìn)秦淮的內(nèi)心深處。
“我不會給人出一命換一命的法子?！鼻鼗蠢湫Γ骸叭缛粢梦沂掷锏乃莨庠E救小謝，我別無二話。”
“我沒秦兄那么大的肚量，我這溯光訣，只為我的人……”
沈暮辭眸光冷冽，仿佛看的不是沈明清，而是素不相識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