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掌權者哪個手里沒有溯光訣,誰也不說誰。”舒窈清冷的眸子忽明忽滅。
“誰都有誰為了的人,到了關鍵時刻就各憑本事。”
當貼著匿名標簽的快遞箱陸續送達時,五大家族都將其中的溯光訣藏匿了起來,裝作道貌岸然的好人幫著江翊找江韻竹。
在彌漫著血腥味的煙霞嶺松林里,枯枝斷裂聲都比陌生人的性命金貴,若沒有藏在快遞箱里的溯光訣,這些連家族旁支葬禮都懶得露面的人,又怎會冒著喪失性命的風險翻遍煙霞嶺。
那些快遞單上歪扭的打印字跡早該被當作垃圾廣告,和超市傳單一起塞進垃圾桶里。
青銅燈的火光明媚,照得每個人胸口的家族徽章熠熠生輝,卻照不亮他們藏在心里的算計。
錢驍忽然大笑起來,抱著謝景宣那平靜的軀體:“我不管什么溯光訣不溯光訣的,少爺收到包裹的時候跟我在一起,我們并沒有看到你們所說的東西……”
少年垂落的指尖蹭過黑土,滿手污嘖。
“他還嫌包裹太素,在上面畫了個歪嘴鸚鵡……”
“他這個人……”錢驍說著,欣慰地笑了,喉結滾動間,淚珠砸在謝景宣發梢凝霜的白氣上:“最是喜歡樂于助人,雖然平時咋咋呼呼的,但是從來沒說過要去害誰。”
錢驍抹了把臉,手背皸裂的紋路里嵌著泥土的顏色:“沈公子,不知這焚契具體是要怎么做。”
聞言,秦淮一怔,他不明白既然有了溯光訣為何錢驍還要拿一命換一命。
“錢大哥,我都說了,我會拿我手里的溯光訣救小謝,你又何必呢。”
錢驍面容慈祥,眼周都哭腫了,像是看淡了滄桑:“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能保證溯光訣一定能救少爺嗎?”
秦淮不再說話,溯光訣是傳言,詭愿也是傳言,他們又為什么會選擇同一時間前往,就是因為煙霞嶺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人多,就有人多的好處。
說到溯光訣,既然來都來了,那它便是有用的。
至于它的用處能不能救一條人命,這是任誰都無法說的清楚的。
錢驍這句話不僅僅問住了秦淮,同樣問住了在場所有對溯光訣有求的人。
也就是說這一切到底值得不值得呢?
難事你不相信能成功,可你做了和不做的差別只有你自己知道。
“凡事都有個萬一……”
溯光訣能救人,秦淮在這個立場中,但他自己都不堅定,說出來的話自然也成不了氣候。
“況且小謝這身體還能再撐三天,我們到時候發現溯光訣無用,你再進行焚契。”
錢驍笑得苦澀:“若是我活不過明天呢?”
“你們也看到了,煙霞嶺里的東西都是不要命的,可我們帶著命進來就還要帶著命出去啊……”
“少爺因為靈蛭現在昏迷不醒,你們誰也保證不了下一秒會不會再有什么東西來要了我的命。”
是啊,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保證,甚至他們連他們自己的命都無法保證。
“是我的錯。”江翊腦袋低著,清淚落在手上,浸濕了褲子:“如果不是我姑姑的日記本,謝景宣就不會來……”
“重要的不是日記本,重要的是日記本是誰寄來的?”沈明清笑道:“而他的目的是什么……”
舒窈抬腔接著說:“就算不是江韻竹,還會有沈離、舒離……有人拿我們的軟肋讓我們卷進來,我們之中就肯定會有他的內應,又或者……”
“他本人就在這里。”
說完舒窈盯著江翊,嘴角淺笑:“是吧?”
“江翊。”
江翊倏然抬頭,睫尖懸著的淚珠被青銅燈映得似人魚泣珠,那汪水光在他眼底晃了又晃,終是濺落而出:“姐姐懷疑我?”
“從始至終我都未曾見過你的異能,若非是你沒有?”
秦淮用靈識傳聲給林梓熙:【不好,不能讓他們知道阿翊的異能。】
林梓熙倒是淡定:【不急,看情況,不行我們就把阿翊轉移走。】
雖說都是異能者,但以望都境的秦淮,還怕拖不了他們一時半刻?
秦淮與林梓熙的目光如晨霧般無聲漫過,枯葉懸在枝頭忘了墜落,連穿堂風都斂了翅,唯余兩道影子在青銅燈的交織中晃來晃去。
“可我也未曾見過姐姐使用異能,否則,怎么會被靈蛭所傷?”江翊眸中噙著將墜未墜的霧凇碎玉,喉間溢出的哽咽似初融雪水淌過青瓷盞沿。
這般情態若化作女兒身,怕是汴河畫舫的紈绔要為他焚琴煮鶴,邊關戍卒要為他棄甲倒戈,連紫宸殿上袞袞諸公的笏板,都要為他摔作三十六瓣碎玉聽響。
舒窈像是計謀得逞,面帶笑意:“弟弟說的是,那你可……看好了……”
她那雙眸子原是浸了桃花春水的琥珀蜜糖,偏她還要添三分煙雨濛濛的瀲滟,眸光流轉間似有銀針挑破燈燭芯,迸出星子般細碎的光暈。
直教人恍若跌進暮春深潭里,看枝頭將墜的柳枝顫巍巍吻上漣漪,又像醉在陳年荔枝釀中,連魂魄都成了她睫中欲垂未垂的霧露。
林梓熙垂眸時,腕間銀鐲忽地漫出霜色寒光,她傳聲給江翊:【別看她眼睛!】
話音未落,她貝齒已陷進胭脂紅的唇瓣,像枝頭海棠不堪重負折了腰。
秦淮忽地低笑出聲,驚得燭火一跳,他眉梢掛著的緊張被這動作融成春溪,全然流走了:【你怕是忘了……】
話還沒說完,被江翊搶了先:【我是個瞎子。】
江翊的聲線已如淬了冰的刀,劈開滯重的空氣,全然不似片刻前與舒窈對答時睫羽低垂,字句都似浸在將化未化的春雪里,稍觸即碎。
空氣凝成焦灼,連呼吸都停滯在喉間,林梓熙竟把江翊看不見給忘了。
舒窈瞳仁深處驟然迸出紫薇星爆裂般的碎芒,她的眸光似萬丈海底的磷光水母,觸須裹挾著銀河碎屑,將他卷入瞳孔中那片寂靜的星海。
江翊與舒窈的影子在波光蕩漾的汪洋上絞成解不開的結,無人知道在這里他們兩人說了什么。
舒窈眼尾漾開胭脂色的漣漪,指尖順著少年下頜線捏上下巴。
她忽地欺身逼近,發間沉水香纏上他鼻尖:【弟弟,有沒有人說過,你這皮囊甚是精巧。】
江翊瞳孔蒙上釉色的霧靄,寒潮洋洋灑灑漫過眼睫,虛焦的視線穿透身前的人,在遠處洇開千絲萬縷的霧紋。
他回答的聲音也霧蒙蒙的:【有。】
少女忽地輕笑出聲,銀鈴般的尾音在汪洋上蕩開細碎光暈,隨后轉而問道:【那這包含向陽科技名片、日記本、地圖和溯光訣的包裹,可是你策劃的?】
江翊搖搖頭,像是不靈活的機器人:【不是。】
【所以你是內鬼嗎?】
【不是。】
【那你可知道是誰?】
江翊再次搖頭:【不知。】
舒窈眼波忽地沉入寒潭,唇間溢出的嘆息:【好吧。】
再抬眼時眸中已是春水乍破:【那你說一下我們的結束語是什么?】
結束語?
這還有結束語?
這不跟那非要唱歌的謝景宣一樣,甚至比他還要無理取鬧。
江翊連忙傳聲給秦淮和林梓熙:【哥哥姐姐們,救救我,這女人催眠還要有結束語……嗚嗚嗚……】
林梓熙和秦淮雙手一攤:【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江翊腦袋一沉,那些零碎畫面在腦內翻涌,此刻都成了等待破譯的殘章斷碼。
沒辦法時間已經到了,看舒窈面露異色,他忽而說道:【姐姐你真好看。】
【真乖。】
舒窈伸手溫柔地撫摸他的腦袋,隨后放他離開。
沈明清的鏡片掠過一線冷光,注視著舒窈眸底幽紫色血絲如潮水般消散。
他唇角揚起薄刃般的弧度:“怎么樣,箴言者?”
舒窈肩頭倏地松垮,吐息間帶出幾縷白霧,她睫毛顫動如折翼的蝶,語氣帶著失望:“不是他。”
林梓熙指尖松開掐進掌心的月牙印,秦淮喉間滾動的嘆息驚飛了檐角的寒鴉,兩人目光都如節后余生一般,隨即無聲纏上江翊的耳際:【結束語你小子說的什么?】
江翊眼瞳映著冷光,似枯荷垂首承不住半滴寒露,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姐姐你真好看。】
林梓熙眉頭一挑:【女人還是了解女人。】
秦淮:【真是沒想到舒窈竟然是箴言者。】
在冥域創立之初,異能者擁有的異能分為元靈身、烽侯將、箴言者、圣藥體、遣靈師、御物師和雙生神。
隨著冥域的神隕落,各方勢力不被壓制,你打打我,我打打你,經歷了幾千年的戰斗,狼煙紛飛、輻射遍地、核彈泄露,導致今天衍生出了許多的異能,而原始的七個異能也成了古老的職業。
當血月最后一次掠過冥域的天空,支撐世界的最后一道神諭在地核深處斷裂,亂世結束,六大家鼎立發展,到今天,這七個異能的人幾乎少見,但是有著這些異能的人,多數都能成神,與天地同壽。
《萬物生·異能篇》載,
元靈身:承太初之精生于紫府,狀若月下雙生竹影;其元靈醒時,可化形離體,行止若雙生,是謂影。
烽侯將:勇武絕倫,善戰無雙,武中之極。其身具法相,乃上古之神,威猛無匹,行必勇。
箴言者:其眸若淵穹,瞳浮星斗倒懸之相,凡直視逾三息者,魂竅必為其所攝,狀若牽絲傀儡,言必真。
圣藥體:其血為藥引,可解百毒。內服則益氣補陽,強健體魄;外敷則療傷祛疾,立見奇效,血為引。
遣靈師:其一能號令生靈,驅策萬物;其二可召遣亡靈,馭使幽魂,謂通靈。
御物師:擇一物為器,納于心府,顯于行止,心物相融,可御物如臂使指,變化隨心,物為己。
雙生神:天生二術,蘊于一體,其神像與生俱來,不假修習,不待外物,此為神。
其中,為后輩所爭議的便是御物師,御物師和普通的武器異能者最大的區別就是,御物師的武器是自己選擇的,而普通的武器異能者則是不受控制的異變替他選擇的武器。
秦淮雖然使用的武器是弓箭,但是那不是他自己選擇的,而是異變帶給他的,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并不是御物師。
“只是——”舒窈的尾音忽如溪流轉過青石,眼波里墜著星子落進深潭的碎芒,“你的異能到底是什么?”
江翊眼底泛起霜色,指尖無意識碾碎未盡的話語。
女人可真是難纏。
他神色微漾,偏又執拗似千年寒潭的凝視:“你猜。”
眾人:“……”
“你的性格。”舒窈接著說:“我喜歡。”
頭頂上數百青銅燈倏然暗沉,煌煌如晝的光暈竟似承露金盤傾覆,明焰轉作螢火般幽浮,仿佛被吸盡了千年供養的魂髓。
這些是謝景宣來的時候種下的燈,此刻簌簌震顫,像是在跟隨他的的呼吸節律,燈穗低垂如泣,像是要紛紛殉情而去。
錢驍的驚呼卡在喉間,像塊碎冰墜入深井:“小少爺!”
少年蜷縮處的地面正滲出霜霧,睫羽間凝著的冰晶竟如活物游走,霜痕順著脖頸蔓成蛛網紋路。
當顫抖的指尖觸到那張臉時,錢驍忽然分不清是謝景宣在褪去血色,還是自己指腹被極寒烙出了猩紅。
“小少爺等不了了”錢驍猛然轉身,喉間滾著砂礫般粗糲的顫音,眼底迸出孤注一擲的決絕,看著沈明清就像是在請求神明。
“我愿……”的尾音碎在齒間。
江翊的手掌已如寒鐵劈下,指節精準叩在錢驍的第三頸處。
錢驍瞳孔里的光倏然坍縮,整個人似被抽去骨血的皮影,重重跌進土灰中。
空氣凝成冰錐刺入眾人脊髓的瞬息,他們都目瞪口呆,仿佛在職責江翊,錢驍暈了,那謝景宣怎么辦?
“怎么?你要替他換小謝一命?”
江翊學著舒窈的挑逗忽地展顏,春水似的笑紋里淬著凜冬霜刃:“你說說你們,都活著回去不好嗎?”
“非要看這苦情戲。”
“看都看了,你們怎么也不掉兩滴淚來……”
眾人:“……”
他說著,從溶洞的縫隙中透過來絲絲縷縷的紅光,像極了被稀釋的血液,全然蓋住了青銅等的昏暗。
破曉前的黑暗壓得人窒息,最后一顆星子熄滅的瞬間,東方的地平線裂開一道猩紅的縫隙,像被銹蝕的刀刃割開的傷口。
濃稠的血色從裂隙中漫出來,浸透了半片天空的云層,那些云絮原是灰白的,此刻卻如同吸飽了血漿的棉絮,沉甸甸地垂掛在焦黑的枯枝上。
風掠過曠野時,裹挾著鐵銹味的濕氣撲在臉上,仿佛有無數雙染血的手在撕扯皮膚。
這就是血色黎明,在神降臨的時候,天空會非均勻地鋪開血色,張勢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沈明清鏡底掠過猩色,霍然起身,他扶鏡低笑,神色帶著對血的興奮:“時間到,我就不陪你們玩了。”
語畢陰風驟起,沈氏眾人化作墨色卷風,消失的無影無蹤。
舒窈轉眸長府嵐,眼波流轉,笑染眉梢:“若這次我們都能活著回去,我有話跟你說。”
此訣別之辭,像極了臨終的表白。
話音未落,血霧如蛟龍翻騰,裹挾著舒氏眾人而去,連帶著那個受傷的士兵,一同沒入血色裂隙,只留下血氣蒸騰,天地一片寂然。
“你們先去,我隨后就到。”
說完,江翊看著地上躺著的兩個人。
“那這些個人你打算怎么辦?”
“送回去。”
話畢秦淮和林梓熙也紛紛跟上他們的步伐,在同樣的地方消失。
江翊莞爾一笑,看向謝氏的士兵:“我送你們。”
“不……不必……”
江翊此刻眼中的棱角帶著殺意,士兵們都呈戰斗狀,看向輪椅上的少年。
“還是要送的。”說完,江翊嗓音婉轉喚道:“小叔叔。”
少年聲音騰空而響,宛如穿云之靈。
士兵們面前倏地冒出來一個人,空中來殘留有他的殘影,那人一襲藍白條紋病袍,鼻骨立如孤峰,眉間凝夜為墨,目藏星斗碎芒,雁翎大刀閑掛肩頭,冷刃吻著蒼藍肩線。
唇角噙笑似刃口挑起的弧度,三分病色未折凌霄意,哪有一點兒像病人的樣子。
“小叔叔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你怎么還是不換衣服就來了?”
江榭吐掉嘴里叼著的牙簽,微微側頭看向江翊:“這衣服穿回去有人洗。”
“要不以后你給我洗?”
江翊淺笑,婉拒了啊。
“我當什么事兒,正吃肉呢,就給我喊過來了。”
“勞煩小叔叔”
江榭像是看待獵物般朝士兵們走去,隨后玩味說著:“老規矩?”
“老規矩。”
刀劍交鋒聲暴起,江榭同他們扭打一片,揚起滿地的塵灰,只聽士兵的嚎叫一聲接著一聲。
寒芒裂空而至,劍氣如銀蛇撕咬江翊的青絲,江榭玄鐵重刃橫空將它斬落,錚鳴乍起,刺向江翊的劍便碎裂成了兩半,崩落在遠處的地上,冷輝濺入江翊瞳底,映出半寸未散的凜凜目光。
“嘿呦,夠膽量哈!”
塵煙未散,江榭說著已經綁了眾士兵,繳了他們的刀劍背于身后,將著一坨士兵擲于江翊面前。
麻繩勒甲之聲猶在耳,唯聞悶哼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