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禾也不知道自己來七鋒閣多久了。
自她記事起,她就在七鋒閣內,每天過著重復的生活:訓練,學習,吃飯,考核,睡覺。
七鋒閣,是姜祈晏一手創立的。玄辰國左相姜祈晏是神仙般的人物,他年少時曾名揚京城,少年入仕,在朝堂上指點江山,在江湖中更是翻云覆雨,原本姜家不過一介寒門,偏出了姜祈晏這般傳奇人物,如今更是深得皇帝信任,有著政務決策權,朝堂大小事宜都要經過他手中,朝臣們更是對他有著三分忌憚。
姜祈晏成立七鋒閣,閣內全是他豢養的死士跟精衛,閣中人皆為真正的高手,可殺人于無形,可傷人不見血。最厲害的,便是一位叫謝雋的精衛,他的武藝還沒有人真正領教過,他負責管理閣內的訓練考核,卻是異常嚴格,若有人連續三日不合格,他便悄無聲息地讓那個人喪命。
悄無聲息,便是臨死前,都沒有一絲痛感。
謝雋,正是姜青禾的師父。他跟姜青禾說了她的身世,以及是姜祈晏送她進來之事,她聽完后,只是沉默了好久,再無其他。
當時南宮淑與姜祈晏情投意合,懷上了姜青禾,南宮淑謊稱自己得了疫病,被皇帝送出宮。出宮后,便在姜祈晏為她準備的小筑里生活著,直到生下姜青禾。待南宮淑養好了身子,姜青禾斷奶時,姜祈晏就將她送進了七鋒閣,掩人耳目。而后,姜祈晏上奏皇帝,聲稱南宮淑痊愈,已無大礙,請奏接回冷宮,裴之恒本就不將她放在心上,自南宮淑入了冷宮,他早將她拋之腦后,于是,他便都讓姜祈晏看著辦。殊不知,冷宮快成了南宮淑與姜祈晏的家。
稚嫩的少女本應在家中學女紅,或是與好友同游賞景。姜青禾卻是帶著滿身傷痕的身軀,在泥潭里摸爬滾打,在黑暗中艱苦訓練,原本白皙的雙手已然是傷痕累累,磨出了許多泡,長出了許多繭。
所以她沉默了,她寧可自己是孤兒,也不要這樣的爹娘,生了她卻不養她,將她丟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一次都沒來看過她,她連自己爹娘的長相都不清楚,更不知道有一個家是什么感覺,仿佛她就是為七鋒閣而生。
七鋒閣內,誰都不可以相信,一不小心就會命喪黃泉,唯有相信之人,只有自己,依靠之人,也只能是自己。七鋒閣內,毫無情感而言,她不懂友情,不解親情,唯一一個說的上話的謝雋師父,也只是說些只言片語,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訓練著。
這天,是她十三歲的生辰。
姜青禾剛剛經歷過考核,得了甲評。
考核結果,只有甲乙兩評,甲即通過,乙即失敗。姜青禾每次考核,都是甲評,她天賦異稟,謝雋也很是看重她。
此刻她正在塌上給傷口上藥,本該是稚嫩少女,如今身上已是數不清的傷痕,舊傷未愈,再添新傷,她仿佛習慣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都是這樣過來的。
謝雋端著一碗長壽面出現在她面前。他輕輕將碗放下,對著少女說道∶"青禾,這是你爹派人送來的,給你慶生,快趁熱吃了吧。"
姜青禾抬眸,看見桌上熱騰騰的碗面,面條晶瑩剔透,搭配著青菜跟煎蛋,香氣撲鼻,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可是她也只是淡淡瞥了瞥,這是她父親第一次在她生辰時給她送面,以往的生辰,從未有一次她的父母給她送過些什么。
姜青禾處理完了傷口,咽了咽喉,喉嚨中似有一塊巨石堵得她說不出話,半響,她抬頭問道:“師父,今日是什么年月了?”
謝雋有霎時間的一愣,他看著面前不過十三歲的孩子,心中有些哽咽。他活了三十二年,經歷過許多事,也有很多人問過他各種問題,問他今夕何夕的,卻是頭一個。也是了,姜青禾在七鋒閣中,不計日月地生活到了十三歲,只在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的生辰,他心中未免有些不忍。
“冬月初十,你的生辰。”
次日,姜青禾早早地在院中練劍術。
冬月的玄辰國已然飄起了大雪,落雪紛飛,寒風呼嘯,整個世界都被厚厚的雪層覆蓋,仿佛進入了銀裝素裹的仙境。
院中,只有姜青禾一人在練習劍術,她一直都是這樣,起得比任何人都要早,這也是謝雋的意思,她天賦極高,但是年幼,若不勤加練習,如何激發出她的全部力量。
她的劍法如龍,矯健而靈動,每一招都帶著雷霆之勢,仿佛劃破天際的流星;時而如夢如幻,如流水般婉轉流暢,劍尖指向何處,何處便是風起云涌,那無與倫比的氣勢仿佛要將天地劃破。
一劍冷冬,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劍爽秋,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一劍暖春,澤被天下繁華蘇,刀光過處錦繡開;一劍炎夏,劍光鱗鱗若火龍,直上九霄搗天宮。
這便是名震天下的四式“驚鴻無痕劍”,劍法詭妙而又出神入化,放眼四海八荒,會此劍法的,除去謝雋與姜祈晏,只剩姜青禾。掌握了驚鴻無痕劍,天下萬般武藝,皆不值一提。
謝雋就站在一旁,將一切盡收眼底,他欣慰地長舒一口氣,似是有種“吾家弟子初長成”的感覺。姜青禾一襲白衣在身,又使出了驚鴻無痕劍,更顯得她渾身氣質清冷無比,可這清冷,又透著落寞與孤寂。
掌握了驚鴻無痕劍,很快她就能出了七鋒閣,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是,謝雋還有一個任務要交給她,只要完成了這個任務,她就算真正地通過所有考核。
姜青禾看著謝雋嚴肅的神情,便知了這個任務并不簡單,她飲水解渴后,便耐心地等待謝雋接下來說的話。
“今夜子時,你我一同前去,刺殺一個人。定遠侯府二公子,顧時宥。”
姜青禾心想:既是定遠侯府的公子,還要七鋒閣出面刺殺,那必定是皇帝默許的。若是當面處置,皇帝定然惹不起定遠侯府,定遠侯手上有著另一半的兵權以及全部的軍隊人馬,即使是太尉出面,也不一定能夠調動所有的兵馬。若是硬碰硬,皇帝落不著好不說,定遠侯本就是老將,萬一離間了軍心,就不會真正地為皇家辦事了。
若是暗中刺殺,這也是給定遠侯府一個警告以及約束,況且暗殺這種下作手段,也只有當今皇帝才能想得出來。再說那顧時宥,本就是一個仗勢欺人的浪蕩公子,京城中不知多少良家女子慘遭他的毒手,他仗著定遠侯的寵愛無惡不作,有他在的地方,必定哀嚎不斷。
縣令不敢管,皇帝不敢殺。這京城內,還真的是腐敗不堪,如同一股污水,渾濁得發臭。
謝雋盯著面前的少女,她一臉沉思,眼神從不解變為嘲諷,他有些疑惑,便問道:“青禾,你在想什么?”
姜青禾忽然回過神,淡淡道:“在想皇家的無能跟昏庸罷了。”
謝雋笑了笑,頓時來了興致:“嗯?你怎么從刺殺顧時宥聯系到皇家的?”
姜青禾抬眸,臉上依舊那般云淡風輕,好似再大的事情都掀不起她心中的波瀾:“爹向來不輕易動七鋒閣,能讓師父你親自出馬,那必定是皇帝的意思了。這個人,不能活。”
這個人,不能活。
謝雋愣了愣。雖然姜青禾這十多年一直待在七鋒閣,不曾去過外面,可每回謝雋同她說起外面的事她都銘記在心,且有著自己的看法。還得是姜祈晏的女兒,跟她父親一樣也能運籌帷幄。謝雋不由得一笑:“將來你必定大有作為。”
子時,月黑風高。
正對著定遠侯府的高空,慢慢隱出兩個黑衣人,他們手中都拿著一把殘月弓,一人穿著帶帽披風,一人蒙著面,就算借著月光,也完全看不清這兩人究竟是誰。他們的身下騎的是只有著頭和頸的照夜玉獅,飄飄然,這是失傳已久的詭幻術,只有在黑夜中內力深厚高強且天賦異稟之人才可使用詭幻術,可借助內力憑空捏造出想要的物件,維持的時效根據此人的內力深度決定。
正是姜青禾使用的詭幻術,詭幻術源是姜使祖上失傳已久的,只有一些殘卷記載,就連姜祈晏也只能解出個七七八八來,姜青禾在七鋒閣中閑暇之時便在研究這些殘卷,日日年年,終有成就。
“你來。”謝雋對旁邊蒙著面的少女道。
忽而少女瞬時拉滿了弓,對著窗上的影子,思索了短瞬,接著光影來判斷屋內人所處的準確位置,接著毫不猶豫地射出箭矢,箭矢出手,如同一條銀色的電光疾馳而過,瞬間穿透窗紙,穿透顧時宥的心臟,一擊斃命。
殘月弓的優點就是,射程長,速度快,毫無殘音。
“做得很好。”謝雋與姜青禾相視而應,隨后隱在了黑暗中。
天地瞬間恢復了寧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殊不知,某個院落的少年,看到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