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梨。
從前我爹說,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我娘院子里有一樹梨花,我生下來的時候,是春日梨花開得最好的時候,紛繁綺麗一樹花,千朵萬朵壓枝低。
梨花嬌嫩,風雨易摧殘。
花落了,娘沒了。
院子里的梨樹剛掛果就砍了,做了聘禮擔子和梳妝臺,迎了新婦過門,日夜映照朱顏玉貌,直至芙蓉面上添新紋,新婦成舊人,成了阿爹的心上人。
她是他的稱心如意。
我日日長大,長成了心頭刺。
從此,我沒了阿爹,只有與他人共享的父親。
詩經里有一句: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
我有一個妹妹,她有這世上最美好的名字,若瑤。
像美玉一樣珍貴的女兒。
這是她和他對他們真情流露的表達,也是對他們愛情結晶的期盼,期盼姜若瑤似美玉一樣珍貴且璀璨。
美玉恒久,絕不似梨花,繁華不過一春,甚至都等不到入夏。沒有根基和依仗,所以只要一點風雨,就能打落所有綺麗。
真真是風雨易摧殘。
貞女堂后面的山上也有一樹梨花,從我住的院子里,可以看到粉粉白白的花瓣堆疊,離得遠,所以霧蒙蒙般不真切,卻增添了許多迷蒙意境,惹人遐想。
從前娘院子里的梨花我沒有見過,貞女堂后面的梨樹,我見過幾千次。
我見過她所有的樣子。
春日花開時,瑩白如雪,潔凈無瑕。于漫山的濃綠淺碧里添一抹白,恰如一片縹緲淡漠的霧,綴在山外頭,也攏在貞女堂的檐角上。
風起連綿,拂過山崗,紛紛擾擾的花瓣跌落枝頭,揚在風里,飄滿院落。
當真是枝頭重蕊嫩,晴雪滿庭芳。
春風散,暑氣連連時,枝頭的梨花落盡,花蕊處便一一結起了綠瑩瑩的果子,如珠如玉,玲瓏嬌俏。
果子幼時,難免惹些蟲害。
小丫頭桐兒看得很心疼,總央我同她一起去驅蟲。
我最怕蛇蟲鼠蟻,哪兒敢去呢。
桐兒膽小,也不敢獨去。
世間之事,萬法相隨。比如蟲子吃果子,本就是一種法。人可捉蟲,也是法。但人去捉蟲,是隨心,有因果,人不去捉蟲是隨法,沒有因果。
我愿隨法不隨心,我不想摻合世間因果。
桐兒笑我,你心里怕蟲才不去,明明隨的是心,你不想介入別人的因果,也是隨心,怎么是隨法呢?
是啊,我隨的是心,怎么會隨法呢?
我自小被教著的,就是隨心所欲,所以不通人事之法,才被人陷害,污蔑,得了這狠心惡毒的名聲,落在這凄清蕭瑟的清呈山中,日夜疲敝,不得解脫。
可污蔑我的人,難道隨的不是心?她們何時會因此嘗到自己的苦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隨法者,向死而生。山上的果子隨了法,也沒有盡數被吃掉,自有隨法的鳥,去吃那貪吃的蟲子,保那樹上的梨子,安然度夏。
秋時,枝頭的果子沉甸甸掛著,桐兒饞嘴,日日繞樹轉悠。
待果子熟時,她摘了一筐子,便很是喜笑顏開。只是貞女堂中人多,一人一個分過后,也只余一個小的。
我們一人一半,分而食之,梨子皮厚且硬,果肉倒是汁水充沛,味道澀中帶甜,甜里藏澀。
算不得美味。
那時,我想,其實只開花也很好,無畏浮云遮望眼,所見即所得,沒有期盼,也沒有執念。
可梨樹想要開花,也想要結果。我只求她開花,不要她結果,也是期盼,也會成為執念。
那就讓她開花,讓她結果。
讓她轟轟烈烈,讓她無怨無悔吧,也許她前生許的愿望,就是在今生做一棵自由開花的樹呢。
誰會不喜歡自由呢?
貞女堂的課業繁瑣,勞作也很艱辛。山路那么難走,也要將柴火扛在背上的時候,我也很想掙脫困住我的枷鎖。
我也想要做一棵樹,扎根泥土,挺立在風里,心情好的時候,就開花,不好的時候就落葉,不好也不壞的時候,就去結果、去分枝,去長成新的樣子。
山上的梨樹大概心情不太好,寒冬將至,她開始落葉。
我從前也會在冬日感到難過和困苦,不過,我現在倒是不會感到心情不好了,這大概是因為,我和桐兒已經不再長個。
不長個,就不需要新冬衣,也不需要站在院子里,看著其她小娘子去領家人送來的冬衣。
不會羨慕,不會難過。
2
前一個夏日的時候,貞女堂新添了兩個小娘子,一個十歲,一個十二。
她們來時都不孤單。
小一些的葉寶兒,衣裳鞋襪裝了三個箱子,堆滿了廂房。她阿娘牽著她的手,眼淚落得珍珠一般,成串往下砸。我真擔心青石板的庭院,叫她阿娘的眼淚砸出斗大的兩個坑來。
素來嚴肅的堂主,對著她阿娘,和顏悅色極了,慈悲得真有些像堂中端坐的菩薩。
大一些的夏知意,倒只有個教養媽媽隨身,但衣物箱籠也不少。
住進來的第一天,她倆來找我閑談。
葉寶兒出身商戶,闊綽得很,送了我一副翡翠做的九連環。夏知意的身份倒不詳,她話少,她身邊的媽媽也規矩得很,成日面無表情的,看不出喜怒,只看得出她對夏知意恭敬得很。
夏知意送了我一副棋。
她說閑下來的時候,可以同她手談兩局。
墨玉的棋子在太陽下泛出瑩瑩綠暈,一看就是上品,同父親從前擺在書房窗下小幾上的那一副一樣。
可惜,季淑然那天在父親跟前哭得太假惺惺,我一怒之下,拂袖掃落了窗下的棋子。碎裂的不僅是那通透的墨子、父親剛擺好的棋局,還有我與父親之間微末的親情。
季淑然泫然欲泣,聲音凄清得很,她說,夫君,都是淑然不好,沒有規勸好大小姐,是淑然不配做一個母親。大小姐還小,還不懂得謙虛的道理。
那其實是一件小事。
季淑然給我和若瑤做了兩套春衫,去請安的時候,三房的嬸嬸說,我身上的云錦,比祖母的還要好。
若瑤說,大姐好強,自然什么都要好的。
三嬸又說,那是自然,大嫂從前也是頂嬌貴的,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最好,葉家的富貴,可是獨一份。
她們說的都是實話,我平日聽得很多,本沒在意。
只是話至此處,沒人再續。
第二日,季淑然就遣人來我院子里,說父親不許我再穿新做的衣裳。
我不明白為什么季淑然要多此一舉,我本來也沒打算再穿。
季淑然從小就告訴我,以我的身份,一件衣裳是不能穿兩次的,穿過的就可以賞人了。
因為世家小姐一套衣衫穿兩次,丟的是父親和家族的臉面。所以我平日都會把衣裳賞給了院子里的下人。
這一次,我照例賞給了院子里的人,一個二等丫頭。
第二日傍晚,父親叫我去了書房。
書房里,父親問我錯了沒有,我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于是站著沉默。那沉默如今思索起來,倒像是一種對峙。
大約有一盞茶的時間,父親嘆著氣,主動打破了僵局。他說,往日你母親總說你幼年喪母,難免執拗孤僻,卻不想你如今越發驕縱任性,如今,更是鋪張奢靡,貪圖享樂,不敬長輩、不憐手足,為父對你,實在失望。
我不解父親的指控,不知從何辯解。
季淑然卻忽然沖進了書房,對著父親一頓哭訴求饒。
她說都是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說她后娘難當,有些話也不敢說得太明白,只盼我長大后能明白。又說她生怕我覺得她厚此薄彼,只將對若瑤的溫柔千百倍的給我,吃穿用度都是先緊著我,我是她千疼萬寵養大的,我的錯處都是她管教不周,若父親要罰我,便連她也一并也罰了。
她口口聲聲說愛我,卻替我應下了莫須有的錯處,致我于百口莫辯的境地。
我第一次福至心靈地意識到,我被季淑然用一把軟刀子,割斷了舌頭。
氣惱之下,我砸了父親的棋盤。
父親震怒,罰我閉門思過一個月。
一個月后,我第一次在晚飯時聽到了季淑然有孕的喜訊,姜若瑤搖著祖母的衣袖撒嬌,她說,祖母,阿娘要給我生弟弟了。
祖母很高興,賞了闔府喜錢,身后伺候的丫頭各個都來祖母跟前湊趣說些吉利話,我卻盯著季淑然的肚子,有些晃神。
季淑然懷姜若瑤的時候,我還不懂事,等我懂事的時候,姜若瑤都懂事了。
我和姜若瑤只差了一歲半。
我沒見過季淑然懷孕的樣子,我甚至沒見過懷孕的婦人。我那時盯著她的肚子,心里在想,孕育生命的過程是什么樣的?我阿娘懷我的時候,祖母也曾闔府賞錢,喜氣洋洋地聽吉利話嗎?
沒有人告訴我這些。
沒有人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