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夏知意的棋子令我覺得冒犯,我知她無辜,卻實在不想接受。
況且,我也沒有等同的禮物可以回贈。
我婉拒了她們的見面禮,也沒有邀請她們進屋喝茶,我們僵持在門口,沉默不語。
風從山中吹來,吹滅了彼此的熱情和好意。
第二日起,她們再也沒有和我說過話。
其實我很喜歡她們,也想有個朋友。可我實在沒有足夠等價的回禮,我被迫孤僻沉默,因我無人依靠。
那一年冬日,我和桐兒又長高了。
可我身上只剩下阿娘的一根簪子,再無其他值錢的東西。我和桐兒日夜繡帕子和鞋墊,也只換了幾個銅板,買了兩件薄夾襖。
在清冷的山中,冬日嚴寒,單薄的夾襖實在難以御寒。從前家中帶來的舊衣服里的棉絮被反復拆洗回填,熬了五六年也不剩下什么,我們只得連被子也拆了,才勉強做了兩套冬衣。
冬衣白日外穿,夜里蓋在身上御寒。
桐兒冷極了,也會把我抱在懷里,和我互相依偎著捱過一個又一個寒夜。
白露前夕,葉寶兒的家人就已送了冬衣上山,只擔心山中冷得早,冬衣添置不及。她阿娘來一回哭一回,看得我都要懷疑清呈山上是不是藏了什么不得了的寶貝,必須要把心肝一樣的孩子放在山里幾年才能得見一回。
夏知意沒有家人探訪,卻也有人惦念,四時節(jié)令都有老仆上山送東西,一入冬也有了新冬衣。
貞女堂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來此之人總都有個受罰的名頭。可瞧著她二人的模樣,倒更像是來避難。
我們院子里,只有我一人,既是來受罰、也是來避難,更是…被流放。
已經(jīng)是第六個冬天了,過了年,我就要十五了。
立冬那日,桐兒從外面進來,帶著一身寒氣。
她今天有些許不尋常,臉紅撲撲地,眼睛又大又亮。我還沒問,她已瑣碎而細致地說起話來:葉家娘子家里又來人了,給貞女堂添了許多香油,還給堂主和各位娘子添置了新棉被,堂主特意讓廚房做了熱湯餅,聽說也是葉家的心意。娘子,快趁熱吃一碗,吃完人可暖和了。
我和桐兒的窘迫處境,向來都在明面。且我聲名受損,堂主對我格外苛待,貞女堂上下無一不疏遠我。只有這葉家倒是一團和氣,從無失禮之處,真真叫人佩服。
我自來孤僻慣了,也不免生出些感激之情,吃了湯餅,便去謝過葉寶兒。
葉寶兒正和夏知意在一起說話,見我來了,只笑著和我打招呼,態(tài)度既不十分熱絡(luò),也并不疏離。
坐了一會兒,仍舊無話可說。
葉家的湯餅人手一碗,雖于我有些不同的含義,于葉寶兒,不過順手人情,她也不耐煩每個人都來謝過她一聲。
我激動之下來找了她,除了不值錢的謝意,并無其他話語可與她分享,勉強待了一會兒,最后仍逃也似的離開了。
站在清冷的月下,看著山中光禿著的枝椏,我輕舒一口氣,我想,我不需要一個身份不對等的朋友。
春日起,布谷聲聲。
春耕之際,我要和其他小娘子們一起去下田勞作。比起葉寶兒和夏知意,我已能熟練地拋灑秧苗,插稻入田。她倆尚站在田埂上脫不開腳上的繡鞋之際,我已人在田中,奮力耕作。
遲疑半晌,仍舊站在田埂上的兩人被日頭一曬,有些萎頓。
最終,還是粗使的丫環(huán)和嬤嬤下的田,葉寶兒和夏知意都只在岸邊作勢拋了幾捆秧苗到田中,便算是今日課業(yè)完成。
堂主也只做看不見。
厚此薄彼不過清呈山的尋常。
泥漿布滿衣裙,有小蟲從趾縫間游過,春水滿池塘,生命開始得這樣匆忙。
而我已不會慌亂。
4
傍晚,葉寶兒的房間里傳出了哭聲。隔日,葉家太太便上了清呈山,一聲兒一包淚,把葉寶兒接走了。
同來時聲勢浩大一樣,她們走時也驚天動地。葉家太太滿心只顧著委屈哭泣的女兒,哪里還惦記行李,除了帶走葉寶兒的貼身物品,其余皆充做了慈善物資,添給了貞女堂。
堂主得了好些個真金白銀做的物件,歡喜得人也和氣了許多,連晚課都上得慈眉善目。
夏知意倒是沒什么動靜,她整日端莊優(yōu)雅,安靜且溫柔,她的仆婦也格外緘默。
一時之間,整個院子倒顯得只有桐兒的聲音最大。
好在,也無人在意。
葉寶兒住了不到一年,院子也就熱鬧了這一陣,再往后的日子,便又和從前沒什么不同。
這年冬日,我終于沒有再長個兒了。
前一年葉家送來的冬被還簇新著,入了秋,桐兒便尋了日頭好的一日仔細晾曬了,鋪在了床上。葉家有錢,給的被子全都是緞面,軟乎得好似睡在云頭。
睡了一個冬日,再拿出來,還是暖和得緊。屋子里即便沒有生炭,我和桐兒靠著睡在一起,竟也不覺得怎樣寒冷。
從前漫長難捱的冬日,好像也并不怎么恒久。
又一年春耕,春意闌珊。
沒了葉寶兒的共情,夏知意仿佛也沒了束縛,竟然就自如地脫了鞋襪和我一起去插秧。只她白凈的腳趾探進稻田中的污泥之時,我撇開了頭,望向了云端。
眼中的淚,不知怎么就洶涌而出。
我明明已不在意。
夏知意的自如竟也不是假裝,她是真的比我自在,她的聲音很輕,飄渺而虛無,她說,耕讀之樂不在于聽聞,而在于親身體會。從今日起,我便會格外期待秋收的到來,因為我真切地在此揮灑過辛勞。
我不懂她的自在,也不知道她說的話是真是假。
我無暇他顧,只求溫飽。
可我還是痛哭出聲。
我明明早已不在意了。
為什么我會哭?
夏日海棠花盛開的時候,夏知意被夏家接回去了。
一個比夏知意跟前的嬤嬤還要端莊的婦人站在院子里恭敬地問候夏知意,言辭十分懇切熱絡(luò)。
她說,老太太惦記娘子,日日憂心,生怕娘子受了委屈,眼看兩年之期已到,娘子也將及笄,老太太特意讓老奴上山請娘子回去。老太太還說,笄禮那日,她請了京中十分有名望的夫人給娘子做簪者,勢必要比大娘子的簪者更好一些,絕不叫她一個妾生的庶女奪了您的風頭,便是她阿娘如今做了正緊太太,到底比不上您的身份……
她大約不知道院子里還有一個我,說話聲雖不高昂,卻也沒刻意避著人,我就這樣光明正大的聽了墻腳。
只是這墻腳聽著也并不快意。
我從前以為我或許也得到過祖母的偏愛,可原來真正的偏愛,是如此明目張膽的偏袒與愛護。
一個仆婦敢和主子說這樣的話,若沒有老太太的授意,怎么敢自掘墳?zāi)谷フf主家的是非。
這些話,不是故意叫我聽的墻腳,是說給夏知意身邊的人聽的,也是夏家老太太給夏知意撐的腰、積的威。
她還給夏知意辦了一個盛大的笄禮,請最有名望的夫人,請最尊貴的賓客,她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夏知意才是夏家真正的嫡出小姐,讓所有人不得輕慢夏知意。
她這樣維護她的孫女。
胸中痛意彌漫,如針扎過。
春日之際,我已十六了,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經(jīng)不長個兒了,我不應(yīng)該有期待,也不應(yīng)該難過,可為什么,我會那么痛。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在清呈山中待了八年了,我還是沒有找到我的錯處。
也許,我沒有錯。
也許我最大的錯,就是生在了親情淡漠的世家大族里,卻沒有足夠的心智和手段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