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到底起了謠言。
肅陽王到莊子上的時候,是一個尋常的午后。
他踏著樹蔭下細碎的陽光而來,冷峻的面龐上擠滿濃稠的怒意。
氣勢洶洶。
我外爺和外婆年輕時就是京中最俊的郎君和最美的小娘子,我阿娘更是貌美,阿爹也英俊,到我時,容貌自然差不到哪兒去。
肅陽王不是我的親舅舅,他是外爺的侄子,也是皇室正統血脈,他阿娘和我外婆同出自定國公府,是親上加親的同宗血脈。
肅陽王自然也極俊美,身份更是矜貴非常。外爺尚在位時,為他賜了慶陽郡守的嫡長女孟茹書為正妃,婚后不過半年,他又娶了殿前大學士、中書令之女莊瑤為側妃,還納了一房侍妾。
春日里,肅陽王妃小產,揪出的幕后主使,正是那位出身顯貴的側妃娘娘。
權衡之下,肅陽王并未嚴責那位側妃,只禁了她的足。
外人都道側妃勢大,遲早要取肅陽王妃之位而代之。可阿娘卻往皇帝舅舅跟前遞了折子,只說聽說肅陽王侍妾八字與她相宜,請她代為前往相國寺抄經,為大梁祈福。
在阿娘看來,肅陽王來得委實不算快,實在是不太符合肅陽王妃的推斷。
肅陽王妃推斷傷她子嗣、謀害皇家血脈的幕后主使,是那位聲名不顯的侍妾。肅陽王不惜推莊瑤出來擋箭,也要保護的人,一定很重要。
起碼,闔府的女人里,這位無根浮萍般沒有根基和倚仗的侍妾,是唯一值得肅陽王費心去包庇和保護的。
阿娘在花廳里見了肅陽王。
彼時,定遠侯夫人帶了我和小公子在內院歇午覺,因著年幼,尚未避諱太多。定遠侯夫人在最宜人的一棵合歡樹影下,命人鋪了三把躺椅,哄著我和小公子一左一右,睡在她身邊。
夏日燥熱,我睡得并不安穩。
涼風落下的一瞬間,我微抬了眼,瞟見有個小小的身影正端坐一旁,搖著蒲扇。
我睜大了眼,扭頭看向旁邊的定遠侯夫人。
夫人闔眼睡著,左手旁的躺椅上已然空了,原本睡著的小公子正坐在我躺椅旁的繡凳上,專注地給我搖扇。
“你不睡嗎?”
我爬起來,看著眼前好看的小公子。
紛繁復雜的衣裙絆住了我的手,身影一晃,人眼看著就要跌落在地,卻被身旁的人拉住了胳膊。
兩個都很小的人兒,摔倒也只是一瞬。
丁零當啷中,侯夫人睜開了眼。
一旁的仆婦們早已圍過來,七手八腳拉扯著我和小公子。
我沒摔著,倒是壓在小公子身上,把小公子壓得透不過氣,慌亂中他的手撐在地上,有些扭傷。
瓷白的小臉上冷汗涔涔,雙目卻如夜空中的啟明星,萬分璀璨明亮。
我們都忘了哭,反而不知怎么笑了起來。
侯夫人仔細探查了我們的身體是否無恙,又忍不住嘴碎:“哎呀呀,真是兩個小祖宗,怎么不睡覺?還跌成一團…”
侯夫人姓崔,是清河崔氏的長房嫡幼女,娘家顯赫,還曾選入中宮做我阿娘的伴讀。她打小就嘰嘰喳喳活潑得令人咂舌,以此襯托得我娘這個公主格外的端莊嫻靜。
定遠侯陳懋和她青梅竹馬,婚后也格外體貼她,因此她即便做了娘也沒什么變化。
定遠侯和夫人性子跳脫,生下來的孩子,卻冷靜自持得好像撿來的。
小公子的名字也好聽,單名一個栩,小字長生。
我會說話以后,喊他一聲:“長生哥哥。”
長生,無憂。
我們的名字里都藏著父母的拳拳愛子之心。
貼身伺候侯夫人的管事丫頭去請了隨行的府醫過來看診,正把脈的時候,阿娘回來了。
侯夫人心里惦記長生哥哥,沒顧得上我娘微沉的臉色。
所幸長生哥哥并無大礙,只是輕微扭傷,貼兩帖藥也就好了。
我們牽手去院子里玩。
出門的時候聽到侯夫人問我阿娘:“瞧你這怒氣…王爺惹你啦?我就說打弟弟要趁早!”
我阿娘的聲音被身后的風吹的七零八落,隱約傳來幾句:“他說鹿山有狐妖,問我要不要順手管管?”
侯夫人沒聽出好賴,追著問:“這關你什么事?”
阿娘的聲音里有了裂痕:“你真是根木頭。”
這話有些傷人,我抬頭看拉著我的人,木頭的兒子牽著我的手,連停頓也沒有,拉著我走得飛快。
清風徐來,他的發絲隨風翻飛。
我們乘著風在莊子里四處游蕩,去臨湖的美人靠上歇了腳,又喂了魚,還尋仆從拿了粘桿去捕知了。
玩累了就跑去茶水點心最多的花廳。
花廳里早已經沒有肅陽王的身影,只余抱廈里掛著的八角燈輕輕搖曳。
空蕩的花廳,寂靜無聲。從窗戶望外,可見影壁上的薔薇開得鮮艷瑰麗。
長生哥哥給了我一包松子糖,我打開,先給了他一顆,又喂了自己一顆。
我們兩個坐在花廳臨窗的貴妃榻上,靠著大迎枕,你一顆我一顆的吃完了一包松子糖。
隨侍的仆婦靜默著站立在一旁,只等著我們吩咐。
花廳外薔薇清冷的香氣順著風飛進花廳,裹著松子糖的甜味,涌入我們的心口,消融在四肢百骸。
芬芳甜蜜,柔軟了整個世間。
后來,暑氣散,秋露降,院里的梨子又豐收。
梨花糖熬了又熬,熬過了冬,又入了春、到了夏。
外婆找了聲名顯赫的大儒給我做啟蒙先生,又要選家世清貴的適齡貴女給我做伴讀。
這待遇頂尊貴,本是公主才有的。
我那皇帝舅舅和外爺一脈相承地是個癡情種,三千弱水只取了皇后那一瓢,開胞就生了一對龍鳳胎,絕了前朝想往后宮塞人的念頭。
高華公主寂寞得很,和我雖表姐妹相稱,卻自恃姐姐的身份,壓我一頭,對我憐愛得很,管束也頗多。
她前兩年開蒙,自己選了肅國公的長孫女蕭念做伴讀,待我開蒙,便作主替我選了中書令家幼女、肅陽王側妃莊瑤的胞妹莊璇來做伴讀。
莊璇和比我大兩歲,長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微挑,像一彎新月,十分甜美。
我十分喜歡她。
我開蒙之后,便常與高華姐姐一同在宮中讀書、習禮儀。蕭念和莊璇亦陪伴在側。
蕭念是我的新朋友。
外婆贊她性情剛柔并濟,品格高潔無雙,頗有其祖父肅國公之勇。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藏了萬千星辰,我也很喜歡她。
我很少再見到陳栩。
他已經七歲,和我到了不得同席的年歲,而我也有了自己的新朋友,她們都是女孩子。
時光與閨儀都在離間我們。
于是長生哥哥變成了陳小公子,阿梨也換成了小郡主。
我們成了點頭之交。
十二歲時,定遠侯為他請立了世子,此后他便去從了軍,常年不在京中。
我們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了,成了陌路人。
但常聽宮人說起他,說他十三歲就做了團校尉,十六歲時已是輕車都尉,是難得的將才。
我們成了世人口中的定遠侯世子和無憂郡主。
沒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