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記得你的樣子

就像天空記得月亮

夏日記得蟬鳴

我將永不相忘

那些關于有你的年華

就像農人不會忘記稻田

白云不會忘記河川

愿清風明月為我作證

我將永遠愛你

不隨落花去

不跟流水走

立誓為據

此愛無殤

一

雨下了足足一夜，清晨開門的時候，看見客棧前面的泥土都潤成了漿，屋檐上仍然吧嗒吧嗒地在滴水。

但是太陽已經出來了。

空氣中有雨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清新氣息，像是春日，又比春天多了一絲凜冽。我看到路旁樹上的葉子都落了，枯黃的葉子落入土黃的泥漿里混成一色，再看不出本來面目。

再往遠處，我看到一個黑衣的男子。

他穿著黑色的長衫、暗黃色的束腰，頭發被一條藏藍色的發帶隨意挽起，看過去落拓有致。這個時候我覺得好像只能看得到這個人，他一出現，于是整條街道都失去了顏色，變得透明，只有他是有顏色和形狀的。

不知道是誰說過的，有些人就算什么也不做，只站在那里，就已經是一處風景，無可忽視。

我想也許這個人就是這樣一處無可忽視的風景。

他朝我走來。

客官，您是打尖兒還是住宿??？我迎了上去。

他像是在沉思，很久都沒有說話，只四處張望。

我在等他說話，但是他一言不發的樣子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問題，他的目光從打量客棧的情景中掠過我，像是一陣風，快如白駒過隙，沒有片刻的停留，云淡風輕。

我想也許他更在乎的是這個世界，而不是我，或者任何一個人。

我只好去看天，天色是純凈的藍，很清麗，看著看著我就覺得眼皮很累，我靠在客棧大門的門板上，閉上了眼睛。

后來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我聽到他問我，你認識我嗎？

我睜開眼仔細地打量起他的樣子，濃眉深目，帶著男子獨有的沉穩與莊重，但是他的眼睛里卻空虛飄渺，沒有顏色，或者只有一種顏色，一種充滿了疑惑和焦慮的紫，深不可測。

這個人仔細看起來，真的很面善，似乎是曾經的故人。但他周身的那種氣息很恐怖，像寒風，明明白白的冷。

我懶懶地回他的話，是有點兒面熟。

然后我就被他捏住脖子，無法呼吸。他出手很快，快到我看不見他出招，我更加沒有看到他是如何扼住我，因為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受制于他。

我想也許老白也沒有他快。

在那一瞬間，也許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也許是他故意留下那個空隙，總之在他的手還沒有碰到我的時候，我喊了一聲。

喊過之后，我接連著用了一招“排山倒?！薄?/p>

老白和掌柜的沖下樓來的時候，我被黑衣男子反手扣住抵在了大堂的柱子上，他用力不重，但都恰到好處，因為我沒有覺得疼，也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的功夫很高，他出手很快。

他是什么人？

他坐在后院那口井上，黑色的長衫上因為之前的打斗沾上了一點灰，但是他坐在那里的樣子，還是很美，那種美，不是女子的婉約，也不是男子的剛直，而是他在那里，像一處美麗的風景，又比那風景還要美。

他是一副流動的畫。

老白說，他叫姬無命。

盜神。姬無命。

像老白一樣的江湖傳說。

我有點難過，傳說果然只能是傳說，誰能接受得了盜圣是跑堂，盜神是個瘋子。

他說他忘了自己是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進了大牢。

我撩起簾子打量他，后院的風吹起來刮得臉生疼，秀才拉我回大堂，他說，不要什么都好奇，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會有答案。

秀才的手很大，很溫暖。

我笑了笑，將左手蜷起，安穩地縮在秀才的手心里。

那天晚上，我看著他被老白騙的團團轉，一會兒是不認識，一會兒又成了掌柜的，一會兒連老婆孩子都有了，一會兒老婆跟人跑了，孩子是私生子。

但是，他全部都相信。

知道自己有家有老婆和孩子的時候，他開心起來的樣子，非常地清亮。后來掌柜的說那孩子不是他的，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像冬日里的寒冰，凄冷又荒蕪。

我沒有見過這么單純的人。

就算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小青，也會偶爾有調皮的時候，甚至會為了怕被我連累而千方百計阻止我闖禍，因而眼神里會夾帶著某種計算心理。

客棧里的人們也都很善良，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秘密。

但是這個人，他什么都沒有，只有疑惑。也許，還有絕望。

也許人還是失憶之后比較可愛，但那是相對他人而言。對于自己，丟失了記憶，大概就等于一切回到起點，于是認識的人，動過的心，用過的情，不是成為一個模糊的夢，而是全部都被否決。

否決過去就好像斬斷一朵花的根莖，沒有綠葉陪伴的花是孤獨的，不管這多花是插在泥土里還是插在女子的發髻上。

姬無命一直在問這個問題，我到底是誰。

他比一朵沒有綠葉相陪的花更孤獨。

這一夜，這個孤獨的男子自殺了。

他本是來尋找自己的，也許最后他找到了自己，不知道自己過去的人，死了有時候比活著快樂。

至少不會更痛苦。

這或許是他最好的結局。

我想起他來的時候的樣子，一身黑色的長衫，雖然是走在泥地里，卻一塵不染，暗黃的束腰，藏藍的發帶，都襯得他很寂寞。他喜歡看物，不喜歡看人，他看物的時候很快樂，看人的時候云淡風輕。

原來早已注定他是不屬于這世界的人。

所以比我們更在乎這個世界。

但是，他卻沒有說出來。

秀才有些得意。

但是那一刻他的身上，的確有萬丈光芒，像是溫暖的太陽，帶來希望。

老白始終沒有再說話，姬無命對他而言，也許是一張寫著他不堪的過去的便簽，他害怕被公諸于世，卻也不忍心撕毀。

但也許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結果。

誰也無法知道下一秒鐘，誰會離開自己，永不回來。

他一直都在想辦法保住姬無命的性命，但是姬無命卻逼得他逃無可逃，避無可避。也許，不管從誰的立場上來想，姬無命死去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老白看了一眼秀才，離開了大堂。

掌柜的跟了過去。

我忍不住笑了，她這般用情至深，他怎么還得清。

秀才過來拉我的手，你笑什么。

我笑一切天注定。我把手放到秀才的手中。